十二歲那次漁村之行在我的記憶如同一次夢幻之旅,它改變了我對許多事情的看法。我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原來我不是這樣的——相對於我兩個外向的哥哥,我似乎繼承了更多父親的遺傳。童年時候的事情,我已經不大記得了,但是九歲以後的事情我還是記得很清楚:我清楚地知道九歲以後的我跟別的孩子不太一樣,不吵不鬧,不喜歡奔跑打鬧,一雙烏瞅瞅的小眼睛好像永遠停留在高高的雲端上,顯得過分的安靜和孤獨。父親的失蹤對我來說,是個沉重的打擊——他曾經是我所有的樂趣與驕傲——然而一切的樂趣沒有了,一切的驕傲也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仿佛有人在一夜之間把我的一切都偷走了。我變得異常的孤獨和落寞。那時候母親正為一家人的生計整天忙個不停,根本就沒有時間管我想些什麽,或者做些什麽。宿舍大院裏的同齡孩子見我木訥寡言,名字裏又有一個“木”字,幹脆給我一個綽號叫做“木頭”。他們都不願意跟我這塊木頭一起玩,覺得跟我一起特沒勁。反過來,我在心裏壓根就看不起他們,我覺得他們屁也不懂,隻知道玩。無所事事的我突然對宿舍大院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之情,我不想看見那裏的人,那裏一切事物。那棵高大蒼勁的老石榴樹,也仿佛因為沒了父親存在,突然失去了靈魂,怎麽看都覺得垂頭喪氣的樣子。我更多的時候是跑到離家不遠的海灘上看海。

    清晨或假日的時候,我時常假裝成一個勤奮好學的學生那樣,一個人夾著一本厚厚的小說悄然走出宿舍大院,徒步穿過一條窄窄長長的街道,穿過一個熱鬧非凡的海產集市,可以看見一個法國人留下的福音堂,時常有大批的上帝的信徒在那裏出入,再往前走是一個年代久遠的陰暗的神龕,裏麵供奉著古怪的土地神,模樣好像達摩那樣印度神像——雖說隻是一個小小的路邊神龕,由於它被旁邊一棵大得驚人的榕樹不可思議地裹在樹身裏,而顯得非同尋常,仿佛裏麵隱藏著非大自然的神秘造化,香火也因此旺盛起來。白天總有許多婦人到神龕前燒香,弄得煙霧彌漫,大榕樹下不遠處還坐著許多靠占卜福禍營生的神算子;到了晚上的時候,還有許多的黑衣老婦人拿著木屐來到樹下打小人。後來我迴想起當年的這段不同尋常路途,感到那是一件非常的有意思的事情:原來上帝與佛是鄰居。——然後,我走下一個陡峭的雜樹叢生的斜坡,便到了一片海灘之上。那是處於大陸最南端的一個呈月牙形的海灣,三麵陸地,月牙的口子直通無盡的太平洋。

    海灘上有一片椰子林,長腿高腦袋,一副清高不可一世的樣子。我覺得那樹有點像我。我靠在它的身上,就好像找到了最好的夥伴。海灘前麵的開闊地上是一片平庸無奇的紅樹林。通常它們好像見不得人似的浸泡在海水裏,隻露頭上的綠帽子;當海潮退去的時候,可以看見褐色的樹根枝枝丫丫地伸進潮濕的泥土裏,猶如一群忘了穿褲子的黑孩子,戴著墨西哥式的綠色大草帽在海邊跳舞。總有幾隻海鳥懶洋洋地棲息在上麵,此起彼伏,好不安逸。越過紅樹林便是無邊無際的藍色的大海。我靠在光禿禿的椰子樹幹上,一隻腳百無聊賴地踢著地上細碎的金黃色的沙子,眼睛望著高遠的天空,任憑海風對我無休止的洗禮。其實我那裏有心情看書,我知道我是來做夢的——海邊永遠是最好的夢工廠,而父親則是夢的核心。在我的腦海裏,父親是個神仙般的人物,從來就沒有離開我,也沒有離開這個世界——不過他沒有告訴別人,自己悄悄地周遊世界去了。

    我最喜歡還是早早來到在這片沙灘上來看日出。那海上日出啊!總是那樣神秘、寧靜;裏麵有一種叫人熱血沸騰的東西。深遠的天空,黑藍的海水,像熱戀中男人女人,實在按捺不住,急匆匆跑到沒有人知道的遠處交合。不經意間,紅通通的火太陽出現在天海之間,仿佛是熱戀中的火種燃燒起來,燃燒著天空與海水,也燃燒了我的心。我癡癡地望著,癡癡地望著,感覺在黑暗的包圍之中太陽不是一個實體,而是空的。像一個深深的洞,一個通向無比光明的洞。我似乎聽到有一種聲音在說:

    “到世界的盡頭去吧,那裏有你在尋找的光明。”

    那時我還不知道地球是圓的,世界也是圓的,無所謂盡頭。像宿命。

    那時候廣州灣這個海邊的小城到處都是沒有雕鑿的自然風光,城裏的居民顯得平靜而慵懶,和並不算遙遠的廣州比較起來恍然另一個國度。因此,珍惜那塊天然海灘的人並不多。我關於那塊海灘記憶最深刻的是,常常看見有兩個小老頭一大清早就坐在椰樹下的大石頭上下象棋,他們在石頭上刻了一個棋盤。我常常站在一旁看著他們下棋。其中一個老頭終年穿黑衣褂,性格急躁而衝動,棋路大刀闊斧,步步緊逼,有進無退。他總是不停地大唿小叫氣勢洶洶,做出“寧可玉碎不為瓦全”拚命三郎的架勢。倘若有人在旁邊指指點點,不管那個幫他還是他的對手,他都會毫不留情的責罵起來,直到把那些好事之徒趕跑為止。另一個老頭則完全相反,性格謙遜,整天穿著洗得幹幹淨淨地白襯衣,戴著一副文質彬彬的眼鏡,一副知識分子的模樣。他的言語不多,無論棋局如何變化,臉上依舊顯得那樣的平靜,好像海邊的礁石。他總是讓黑衣老頭先走,然後不管對方如此變化,第一步棋永遠是“士四進五”,早早做出一種防守的姿態,好像基本就沒打算贏的樣子。雖說他們兩人的棋風迥異,但從他們戰績來看,可以說是勝負參半,實力旗鼓相當。不過對於我來說,他們並不是難以應付的臭棋簍子——我隻有幾歲的時候,父親已經教會我下象棋。雖然父親也是喜歡下的,但是他在這方麵實在沒什麽天分,不用多久就下不過我了,父親幹脆高掛免戰牌。父親失蹤以後,我從父親的藏書中居然找到《桔中秘》、《梅花譜》、《爛柯神機》這樣的古譜,感到大為驚詫,想不通父親連這樣的書也收藏。於是我偶然也會按書擺譜,以來消磨難耐的孤獨時光;時常我還會想父親是不是也有誌於此——從我毫不費力就能找到破解他們最得意的招數這點來判斷,我自信可以輕鬆戰勝他們任何一位,然而我對誰也不幫腔,一聲不哼在站在旁邊看著他們之間的慘烈廝殺——我沒有太強的好勝心。那一方麵,我並不是擔心被那黑衣老頭責罵,以至自討沒趣;也不是我想做什麽“觀棋不語真君子”——這些統統都不是!我已經看過了他們無數次的對局,因為在我的眼裏,他們兩人的表情神態是那樣有意思,遠比他們之間的棋局精彩得多。黑衣老頭每次完成了一次驚心動魂酣暢淋漓的絕殺以後,總是高高地揚起閃閃發亮的頭顱,臉上漾溢著得意自滿的喜悅之情,那種“氣吞山河舍我其誰”的氣魄與神韻,令圍觀的人群為之側目喝彩。然而,最讓我感到最有意思的一幕,卻是出現眼鏡老頭還有一兩步棋就可以完成一次不可逆轉的勝利的時候,他總是突然停了下來,好像做了什麽虧心的事情似的,臉上還帶著一絲幾乎難人以察覺的痛苦和不安——他悄悄地看了一眼黑衣老頭,然後沉入無邊的深思中,靜靜的看著棋盤,久久都沒有去摸棋子,好像實在不忍心把對方殺死一樣。黑衣老頭往往能從對手那種熟悉而奇怪的沉默中,嗅到了一種近乎死亡的氣息。他的臉色漸漸變得灰暗起來,最後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自動自覺的投子認輸。我的印象裏眼鏡老頭似乎從沒有一次走完最後一步,他的每次勝利都是來源於對手的主動認輸。他好像一個曆盡世事蒼桑看透塵世的隱士似的,使我不得不產生一種莫明其妙的崇敬感。真是難以想象,眼鏡老頭的內心是如何一個平和自然的世界!然而有一天,我看見黑衣老頭坐在石頭棋盤前久久都沉默不語,一點也不像他的性格。我奇怪地問那黑衣老頭什麽迴事。黑衣老頭認得我是常來看他們下棋的小孩,便不無沉痛地對我說,他已經走了,以後再也來不了。我問去那裏了。黑衣老頭並沒有迴答。我以為他是沒有棋下而難受,我便說我會下棋,不如我陪你下吧,我敢保證你下不過我。我知道下喜歡下棋的人最是經不起挑戰,誰知道那黑衣老頭根本不吃這一套,突然意味深長地對我說道:“你那裏懂得什麽叫下棋的樂趣!”說完以後,他幹脆把帶來的象棋扔進大海裏,然後哈哈大笑幾聲,揚長而去。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那兩位老頭。我時常出神地望著石板上留下的縱橫交錯的空棋盤,心裏恍然若失,進而越發感到無聊,心思不知不覺間全都放在天海之間的白日夢幻之中,再也跳不出來了。

    也就是說,在不需要上課的時間裏,我的時間幾乎毫無保留地獻給了各種沒有意義的空想。我變得異常的敏感,就算是看見一草一木一石一鳥,也會莫明其妙地聯想翩翩。當然了,沉默寡言的我同樣敏感地注意著周圍的一切。有時候,我發現其實人心才是一個真正有趣的世界。誰能說不是呢,這個世界裏,除了人還有什麽更讓人感動的呢!我開始暗暗地觀察周圍的人。我常常會用一種置身事外的清閑心情研究起他們的表情和舉動。相對於大自然抽象的意境,人的表情和思維顯得也複雜許多,也虛偽許多。隻要注意細心觀察,就會發現許多令人感到不安的事情。記得有一次我到海邊去的時候,路過一家小商鋪前,看見一個少婦帶著一個幾歲大的小孩來買東西,少婦忙著與鋪主談價錢,把小孩忘在一邊,小孩亂跑起來,一個不小心,劈啪一聲摔倒在地上,四腳朝天。一個男人看見了,連忙走過去扶起了那個小孩。很不幸的是,小孩卻“哇哇”地大哭了起來,淚流滿麵。街道上所有的人立刻看了過來,那種目光帶著一種審判式的嚴肅。那個好心的男人慌張起來,滿麵的委曲和尷尬,不由自主地放開扶著小孩的手。唉,可憐的小孩失去了支持後,再一次撲倒在塵土裏,哭聲變得更加慘烈起來。那男人絕望地搖動著雙手,一麵結結巴巴地說:“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一麵轉身落荒而逃。尾隨在男人的身後是少婦滔滔不絕的叫罵聲,和街道上圍觀人群竊竊私語式的議論不絕於耳。我相信我是唯一看見事情真相的人,我為那個男人感到痛苦,我幾乎忍不住要衝出去為那個好心的男人申辯。可是這樣會有用嗎?我又是誰呢,誰又會相信像我這樣小孩的話呢。對於芸芸眾生來說,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事情那裏會有絕對的對與錯?或者真與假?我不無悲觀地感到懷疑。我默不作聲地走開去了。或許對於我來說,隻有海邊的海風是真實的,海浪是真實的。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或許是出於對別的孩子叫我“木頭”的反抗,或許是出於對幻想中父親深深的懷念,我突然對“趙汝木”這個名字有一種出奇的反感,我在我的夢幻中給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叫“趙遊仙”。於是間在我的潛意識裏存在著兩個“我”:一個是現實中的趙汝木,一個是伴隨著父親周遊世界去了的趙遊仙;一個是別人眼裏木頭一樣的趙汝木,一個是我心中無所不能的趙遊仙。兩個“我”並行不悖的、不可思議的活在我的行為裏與思想裏,我時常也分不情那一個更真實,那一個是真正的自我。——毫無疑問,我更喜歡活著心中的趙遊仙。現實的環境越是惡劣,越是不堪,我心中那個“我”就走得越近,也去的更遠。有那麽一段時間,我對穿著綠色製服、騎著掛有綠色郵包的綠色自行車的郵遞員有一種說不出的迷戀,每次看見他們總感覺他的身上會帶著父親寄來的信件,衝上去問有沒有我家的來信,可是郵遞員的迴答每次都令我失望。然而我並沒有泄氣,因為那個可惡的郵遞員開玩笑地對我說:“做郵遞員是世上最好玩的工作,可以順著信件的地址周遊全國各地甚至全世界,最終把信件送到收信人手中。”

    我對他的話深信不疑,覺得郵遞員是世上最接近我夢幻中“趙遊仙”的職業,也是我認為最美好不過的職業。我甚至發誓長大以後要去當一名郵遞員。

    然而,隨著時間的漸漸走遠,父親依舊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一點實質性消息也沒有。他跟那些已經不在人世的人一樣,如同一片跌落河麵的樹葉,被無情的流水靜靜地,也是毫不留情地漂出人們飯前茶後的話題。我再也很少聽到有人說起我的父親,無論單位裏還是親戚之間。是的,人性總是健忘的!健在的人總是為生計而太過於忙碌,隻會關注眼前的是是非非,誰會為一個人已經消失的人而大傷腦筋呢。生活就是這樣的不可思議,一個人的存在似乎竟然不是以事實為準繩,而是以記憶為依據。當記憶拒絕它的時候,也就等於這個人已經完全不存在。好像電腦硬盤裏的信息,刪除以後等於沒有了,永遠消失了。我那神秘而可憐的父親啊,在許多年以後今天,這個世界恐怕隻有我還時刻念念不忘地惦記著我的父親,或許還有我的母親。那時候,我常常會對著沉寂無言的青天與大地默默地念著:

    “爸爸,你在哪裏,現在還好嗎?”

    不知為什麽,我說什麽也不相信父親已經遭遇了意外或不測。我絕不相信。在我的眼裏,父親不可能是個普通的人;事實上也不是,無論在任何時候,無論任何人的眼裏,他身上自始至終都蒙著一層不可解釋的神秘光環。我有一種奇怪的預感,父親的不辭而別肯定由於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不得已為之——那謎團般的,離奇的、神秘的、充滿浪漫色彩的失蹤;以及失蹤以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跡可遁,這本身似乎已經說明了問題。與此同時,我又覺得父親肯定會有意無意中留下一些破解的驚天謎團的線索,隻是大家沒有發現罷了。於是間,隨著年齡的增長,也隨著想像力的增加,我產生一種難以抑製的強烈願望,非要把父親失蹤的真像找出來不可。就是這樣,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每天都坐在如詩如畫的海邊,望著天高地遠的空洞世界,好像夢遊者一般處在現實與虛幻之間沒有休止地想入非非,腦子裏淨是一些荒誕離奇的夢境。

    我不斷地想起父親的失蹤。我不斷地想起由於這個事件的那個關於海的噩夢——它一直不停地重複在我的夢中。我還不斷地想起父親失蹤以後的種種傳聞——我相信“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總而言之,為了找到父親失蹤的各種可能性,我簡直使用了考古學家一樣的嚴謹和想象力:童年時期那些關於父親殘缺不全的記憶;左鄰右舍嘴裏談論的父親及傳聞;還有一些現存的證物,無一不成為我考證的重要線索。然後通過種種的事實加上我無以倫比的想象力,創造出無數人版本不同的父親形象。我樂而忘返。有時候我清醒過來,絕望地發現最終拚湊出的是一個我感到難以理解的父親。他跟他那個時代的人如此的不協調,仿佛不應該屬於這個時代,更像在生活在另一個時代的人,或許因為時空的錯誤使他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然而考古學的最大悲哀卻偏偏在此——時間越是久遠,越是難以接近事實的原始麵目。

    當白日夢的日子長久了以後,我自卑認為是不是我腦子不太正常,越來越不敢到人群中去了,越發沉醉於夢幻中。也許對於那時候的我來說,父親失蹤的真像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還可以繼續做夢。

    我曾經頑固地認為父親很可能是一個退隱江湖的俠盜,這是我想象最多的版本——那段時間我正在迷戀金庸武俠小說,其中的影響不言而喻;當然裏麵並不是全然沒有道理的。據說父親十五歲的時候,突然有一天帶著僅有的幾塊錢從漁村跑了出去,跑到城裏混飯吃。那一次的出走跟這次父親的失蹤有著某種驚人的相似之處,漁村裏的人同樣是毫不知情,根本就沒有人知道他準備要去那裏。直到二十年以後,父親三十五歲的時候又突然迴到漁村娶了母親,然後帶著母親來到了小城(傳聞顯然與母親的說法有出入,我相信母親並不是結婚後立刻進城的,但是我很難細究這些細節。不知是不是受父親失蹤的打擊,母親對於談論父親往事總是興趣不大)裏進了單位,才過上了平靜的生活。老家的叔伯兄弟也是直到父親結婚以後,才恢複正常的來往聯係。我的童年記憶裏,父親坐在老石榴樹下的日子裏時常會用憂鬱的眼神望著無盡的天空,好像上麵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又好像有什麽東西失落在上麵,沒有拿下來。迴想起來,我總覺得父親依舊活在過去那曾經失落的二十年裏,從來沒有走出來。

    然而,父親十五歲到三十五歲之間那二十年光陰到底是如何度過,始終是個的謎團,沒有人能給出明確的答案;而父親本人從沒有在我麵前提起過。或許因為父親那二十年的生活過於奔波和雜亂,以至於後來沒有人能夠完整地描述父親的那段沉沒的曆史,甚至包括父親的叔伯兄弟也無法能說清楚;也因為父親的失蹤,沒有了明證的當事人,而變得格外的神秘和混淆不清。我所能聽到流傳眾人口裏的說辭聽起來千奇百怪,什麽都有,反正就是眾說紛紜,不知道相信誰更好。——隱隱約約的,我隻是知道父親為了生活吃許多的苦,碼頭搬運工、板車夫、魚販、米販,幾乎什麽事情有飯吃他都幹過。還聽說有一段時間,父親真的跑過幾年的船,去了許多遙遠的地方。這些,都是相處多年的單位工友們從父親不多的語言裏推測出來的——雖然說聽起來複雜得有點讓人不敢相信,畢竟經驗是不可能吹出來的。不管怎麽說,我始終無法把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複雜經曆,與我記憶之中那個詩人般氣質的父親聯係起來,聽起來有點天方夜譚。好像他們說的另一個人。

    不管那些複雜的經曆是否屬實,似乎並沒有多大的意義,因為我已經無法從父親的身上找到蛛絲馬跡——除了父親對那段曆史自始至終的諱忌莫深,令人深感懷疑以外。唯一使我感興趣的是,父親那神乎其神的開鎖絕技到底從何而來。我總覺得那並不是靠天分就能解決的問題;父親的失蹤肯定與此有著莫大的牽連。記得有一天我曾經好奇地問過父親:

    “爸,你是不是以前在修鎖鋪做過事。”

    “沒有”父親說。

    “如果你沒有跟鎖匠學過,為什麽可以你不用鑰匙也能把鎖打開?我到前門街上看過,那裏的鎖匠還不如你,差遠了。”

    我的話裏帶有幾分叢恿的意思。我想父親下班以後,其實可以在前門街上擺個門麵,把那裏的鎖匠統統都趕跑。父親看著我,好像想說什麽,後來又想了一想,什麽也不說了。他隻是摸著我的頭,有點感慨地說:

    “你還是好好讀書吧,開鎖是沒前途的。”或許父親認為我還太小,說了我也不會明白。或許父親對誰都一樣,根本就沒有說的打算。所以直到父親失蹤,我也無法揭開父親開鎖絕技的秘密。我覺得多多少少也是一個難以彌補的遺憾。

    很難說清為什麽,我始終覺得父親最後那句話多少有點意味深長的味道:在所有人的印象中,父親都是一個修理鎖的絕頂高手。他替別人修過無數的鎖,然而他從來沒有在上麵賺過一個銅板。我想:如果他想靠這門手藝去賺錢的話,這並不難事,絕對比這個小城裏任何鎖匠都要幹得出色。然而,父親始終拒絕自己變成了一個鎖匠——這本身就是很耐人尋味的事情。我清楚地記得父親當時並沒有說“修鎖”,而是說“開鎖”,我甚至思疑在父親的腦海裏根本就沒有“修鎖”這個概念。可惜當時我沒有領會其中的內涵,後來迴想起來,總覺得一個是“修”,一個是“開”,雖說隻是一字之差,卻有天淵之別,仿佛裏麵大有文章,隱藏著不為人所知的玄機奧秘。再說了,一個人身懷絕技卻又始終甘於平淡,不願顯山露水,並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其中還不能說明問題嗎?我估摸著,父親年青的時候肯定在江湖上混過,而且那種專做無本生意的妙手盜賊——在這座遠離中原大地的偏僻的海邊古城,總是顯得過分的平靜和安逸,有點像深不可測的大海,向來就不會缺少這種帶著神秘色彩的人物。在傳說中,這座小城裏曾經有個叫“邊城刀客”的、有個叫“天涯草上飛”的、有什麽叫“海上賊王”的……諸如此類的人物數不勝數,個個神龍見首不見尾。誰也說不清楚他們是從那裏來的,誰也沒有見過他們的真麵目。嚴格的意義來說,那些傳奇中的人物僅僅是活在小城土著居民的嘴唇上。也就是說,我認為父親那手叫人目瞪口呆的開鎖絕技自然是道上的師傅傳的。雖然說認定自己的父親是個盜賊,並不是一件十分光彩的事情,然而年少的我總會辯護地想:那怕父親是一個賊,也是一個義賊。我有足夠的理由堅信以父親淡泊名利的性情,斷然不可能是壞人;就算是賊,也絕不會做出叫人無法接受的事情,肯定是個有仁有義的俠盜。也許到了父親三十五歲的時候,他終於明白到“開鎖是沒前途的”;從此淡出江湖,最終度過了十一個年頭平淡的生活。然而江湖之深,也不是想脫身就能脫身的。特別像父親這種絕非泛泛之輩,想脫身更是難上加難。常言說得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一點完全可以想象,父親失蹤的時候才四十六歲,還是年富力強,還是做事情的時候,能夠平平安安地度過上十年光陰已經實屬不易。總會有一些人並不想父親就這樣離開,總會有一些事情在外麵的世界裏等著他的。也許父親這次離奇失蹤事件的背後,就是他重返江湖的第一步。

    如果這樣,我覺得所有的事情就得到一個最合理的解釋。

    我應該承認,好像“俠盜父親”這個想法的確有點異想天開,以至於有時候我也不敢相信它會出現在現實生活中;但是我寧願相信這是真的,而且我為自己擁有一個這樣的父親而深感自豪。我夢想著父親總有一天會像那些武俠小說裏的英雄一樣,在我最需要的時候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就是這樣沉醉在“俠盜走天涯”的奇幻夢境裏,不停地想象著父親出走以後各種各樣可能的遭遇,我仿佛看見在傳聞中見過父親的廣西和雲南那些地方上,馳騁著父親神出鬼沒;後來又加入父親海上的經曆。就好像一部自編自導自演武俠電影或者一部小說,每一天我都會在同一個故事版本裏添加新的情節和新的元素,使故事變更加驚心動魄;更加曲折動人;更加扣人心弦。在我幻想中的那部電影或小說裏,主角的名字也叫趙遊仙。也就是說——到了後來,我已經分不清故事主角到底是父親,還是我自己。

    又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後,父親依舊音信全無。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隨著對於父親失蹤前後種種事實的不停地了解,隨著我讀的書越來越多,我似乎感覺父親失蹤的原因可能性也越來越多。除了“俠盜父親”的念頭不斷出現,我仿佛還看見了無數個不同形象的父親在我腦海裏翻滾,那些父親總是以不同的身份、不同地位、不同的麵目的出現。當我在夢境中無數次認為已經接近真像的時候,事實卻告訴我真像依舊那麽遙遠。好像卡夫卡的城堡;好像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好像柏拉圖的亞特蘭蒂斯。我耗盡了所有的心思和力氣,始終無法揭開它的真實麵目。這使我在現實中感到無比的失望與沮喪。

    我感覺自己變得越來越像父親,喜歡有事沒事都望著天空的遠方,似夢如真地過著日子。我的心情也變得像大海一樣變幻莫測,有時候風平浪靜,有時候雷電交加。最灰暗的日子裏,我會想到死。我時常感覺做人其實是一件無聊透頂的事情,生與死,基本就沒有什麽分別。跟那些已經平靜地躺在墳墓裏的人比較,活在這個世上人反而顯得更痛苦,無端端要忍受著更多的不安與無奈。或許父親早已經以一種黑色幽默的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當然也可以理解成他的失蹤並不是他本人的意願,而是一個純粹的意外事故。不管怎樣,我想也未必一件壞事:當一個人靜悄悄地來這個世界,經曆了這個世上應該經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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