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棠梨花開,嶺南氣候濕潤宜人,長居此地的人性子灑脫淡薄,倒是個避世的好地方。幾日車馬勞頓絲毫阻擋不了與親人相見的熾烈念想,風塵仆仆而來,詢問了好些人,終得知他們的下落。


    西馬市有條繁華的街道,臨街有間書畫行,是位飄逸若仙的白衣男子所開,身邊有他的小女兒和母親。


    我牽著馬拐過街角,看見那家書畫行門口有幾個孩童正在玩耍,其中一名粉紅衣衫的女孩兒,七八歲的樣子,紮著雙髻,玩的歡實,連帶著小臉兒也染上了粉紅色。


    “阿離……”下意識叫出聲來,那是我的阿離,一定不會錯,她長得像他,從小就是。


    辛苦了這些天隻為與親人相聚,可此時我的雙腿好似被灌了鉛般,舉步維艱,這怕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怯了。


    這時,從書畫行走出一名婦人,尋常人家的裝扮卻抵擋不住那出眾的氣質,這是顧我護我c碎了心的娘啊。


    心頭一熱,險些掉下淚來,握著韁繩的手緊了些,心跳如擂鼓般。


    “阿離啊,你爹爹在翠華樓見位故友,叫咱們也去,快些整理下,跟婆婆走吧。”娘蹲下來,拍拍阿離身上的塵土,拿出帕子為她拭去額上的細汗。眉目間滿是笑意,滿是*溺。


    “故友?那他可認識娘娘?”阿離歪著腦袋問道。


    娘娘,阿離這個丫頭都這般大了,怎麽還跟小時候一樣喚我娘娘。


    一抹笑意不自覺爬上唇角,緊接著眼眶發熱,大滴大滴的淚水滾落。我的阿離啊,這些年是娘娘虧欠了你。


    “婆婆也不知道,不過咱們去問一問便是。”娘拉起阿離的小手,兩人轉身離去。


    我緊隨其後,又怕被發現,做賊般遠遠跟著。這種牽著不走拉著倒退的作風也是夠了,若是衝上去抱住阿離,相認一百遍也有了。


    懊惱中來到了娘口中說的翠華樓,我在他們隔壁雅間坐下,透過不怎麽隔音的屏風探聽。


    “這是這些年賣書瑟兒的分成,我可把話說明白了,都是阿離和婆婆的東西,你休想染指一分一毫。”


    這般厲害的口氣讓我無比好奇,趴在屏風上使勁瞧,發現竟是芙蓉。


    “我知道。”


    是阿胤,他微微一笑,如冠玉的臉上漾起一絲無奈,隨即低頭飲茶擋去。


    “姨姨,你可認識我娘娘?知不知道她什麽時候迴來?”阿離在此時跳出來,天真的眨著大眼睛問道。


    就算不在現場,我也能感受到此時的壓抑氛圍。正在為阿胤怎樣擋去一波指責為難時,慣了耍渾打科和稀泥的鄭三郎笑著開了口。


    “阿離乖,想娘了這還不好辦?隻要你爹爹一張口,全嶺南的大姑娘小媳婦哪個不哭著喊著跑來當你娘。”


    “閉上你的嘴,別教壞我女兒。”阿胤夾起一塊豬蹄塞進他嘴裏,那樣子夠滑稽,引得眾人笑了起來。


    鄭三郎拿出豬蹄,仔細啃了起來,不時看看芙蓉。“六年了,你還要等下去?”


    “阿瑟會迴家的。”阿胤說道,話中盡是悲涼。


    恐是感受到這些,阿離蹦跳著跑過來,鑽進阿胤懷中,坐在他的大腿上,古靈精怪對著鄭三郎擠眉弄眼。“對,娘娘一定會迴來的,三郎叔叔再胡說,我就要打你了哦。”


    “阿離,從哪裏學來的這些?”阿胤表麵上責備,可話中滿是*溺,無疑是縱容阿離的。


    鄭三郎這個人精,怎麽會看不出這些,撇撇嘴酸溜溜說道。“得,你們父女倆一條心,我說不過你們。”


    眾人又是一陣笑,剛才的壓抑氣氛消散,隨即吃吃喝喝玩笑起來。


    “芙蓉啊,好端端的京都皇城不住,你們這是要去哪裏啊?”娘夾菜給芙蓉,滿臉擔憂。


    “問他嘍。”芙蓉用下巴指指鄭三郎,笑的嬌羞。


    “哎呀,這不是我與皇上政見不合,一氣之下辭官了嘛。正好我對那個朝堂早就厭倦已久,什麽高官厚祿名垂青史,都不及與心愛之人攜手浪跡天涯來的灑脫愜意。”他大笑說道,無半點遮掩。


    “國公大人就任你這般胡鬧?”娘急急問道。


    阿胤笑著為娘夾菜,將話攔了下來。“三郎與我相交甚密,朝野上下人盡皆知,南宮正能容他這些年實屬不易。就算我現在遠離廟堂,無心王位,畢竟是在那上麵坐了幾天的人,他有心忌憚也是人之常情。這樣一來,三郎便成了他梗在喉間的刺,動了會痛,不動還得時時念著。如今主動提出辭官,他自是鬆了一大口氣。國公大人輔佐三代君王,定是瞧透了這些,所謂的大好前途不知哪天就會賠上性命,倒不如逐了他灑脫的性子,也是一種成全。”


    “知我者,胤兄也。”鄭三郎舉杯邀酒,說辭也超凡脫俗。“泊舟泊舟,我是漂哪兒停哪兒呀!”


    又是一陣笑意,如這三月*裏,和風煦日般令人心怡。


    “對了,外麵都在傳,說是世間多了位棠梨公子,書畫造詣竟有趕超南淩第一大才子鄭三郎的架勢,有沒有啊?”鄭三郎用手肘懟懟阿胤,笑的殲邪。


    “我爹爹畫的當然比你好!”阿離跳出來維護,她自然知道這位棠梨公子正是她的爹爹。


    “哎呦呦,還真是瑟兒的女兒,這維護阿胤的本事與生俱來啊!”他撓撓頭,假裝氣惱。“誰的略勝一籌咱們得比了才知道,我和芙蓉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不如你送我一副最拿得出手的畫作,讓我慢慢領教如何?”


    阿胤無奈搖搖頭,抱著阿離為她夾菜。“明天早上來書畫行拿吧。”


    眾人有說有笑,這頓飯也吃了些時候,恐是擔心日後相見不知何時,飯後又一同出去遊湖賞春。鄭三郎與芙蓉有*終成眷屬,這是每個人都倍感欣慰的。


    我尋了間客棧住下,沒有繼續跟著大家,也沒急匆匆上前相認,怕是擾了這份難得的和睦吧。坐在客棧小小銅鏡前,撫著平滑柔膩的臉頰,若不是親眼見過,又怎會相信這裏曾蜿蜒盤踞了條猙獰的傷疤。麵有心生,那時的我心中憤恨難平,才會毀掉自己的容顏。而現在,醫仙老鬼知道我心中平靜,抹去這些也不是不可能。


    終是,我要美美的與親人相見。如芊芊說的那般,好好的活著,才是對之前過錯最大的救贖。


    *未眠,好不容易熬到天露魚肚白,便起身裝扮。上街後發現此時隻有幾個賣飯的商販,匆匆忙忙準備開張,沿街的商戶大門緊閉,我來的過早了,還得等上些時辰才行。


    三月的清晨,也是冷的,出門後才發現自己穿的過於單薄了些,於是我選了個角落,果斷蹲下。


    又過了片刻,街道上灑下陽光,選了個好地方我蹲在陽光裏,渾身上下暖和了不少。


    “你個小丫頭片子,竟敢搶老子的地盤?”


    平地一聲雷,炸的我環視四周看了許久,才發現街角拐彎處那黑不溜秋的一坨是幾個乞丐。這時,腦中閃現初到京都皇城的時候,我與娘蹲在大街上曬太陽,同現在一樣,不知怎的就被乞丐追趕。


    “看你穿著也不像是窮人,把身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否則有你好果子吃?”


    麵對這群兇神惡煞,我最是懂什麽叫識時務者為俊傑,撩起裙子火速逃跑。


    大清早的被一群乞丐追著跑,這種晨練刺激太大,不適合心髒不好的,如睡了六年剛剛醒來不久的我。


    商鋪都還沒開門,幾個小販各忙各的,恐是見多了這種事情,也沒個伸出援手救助遇難婦女的意思。我竭盡全力在空曠的街道上狂奔,天不亡我,在氣力用盡前一秒,街道拐角處有間商鋪竟然開門了。


    想也沒想,我一個華麗麗的甩尾衝進商鋪。


    稀裏嘩啦!待我喘口氣從地上爬起來才發現,身下壓著一副剛剛裱好的畫。


    初到京都皇城那幕再度浮現,這迴又要賣身賠畫了是不?趕緊摸了摸腰間錢袋,不怕不怕,這次出門咱是帶了錢的。


    “喂,快出來!掌櫃的你最好識相點兒,把那個小丫頭片子交出來,否則咱們今天就在這兒不走了,看你怎麽開張!”乞丐站在門口撒潑,氣焰那個高啊。


    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正欲起身出去跟他們理論,一襲白衣男子先我一步,將我擋在身後。


    “敢問諸位找我家娘子有何事?”


    溫潤如玉的聲音字字鏗鏘堅定,尤其是娘子二字,震得我心頭發麻。是阿胤啊,我這般糊塗,竟誤打誤撞跑進了阿胤的書畫行。


    “你們光天化日之下追趕我家娘子,這種事情告知官府,怕是諸位難逃責罰,若被勒令驅逐出嶺南,失了容身之所,境遇如何不必我多言了吧?”


    乞丐們沒有再糾纏,懨懨散了。


    阿胤背對我站著,許久後喚我的名字,聲音顫抖。“阿瑟。”


    “是不是你,阿瑟?”


    他再喚時,我已淚如雨下,張開雙臂從後麵緊緊抱住他的腰身,將整個人貼了上去。“阿胤。”


    “你這個害人精,終於肯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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