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夕閉了閉眼,半天沒有說話。


    她既然會問出那句話,自然就做好了歸池會這樣迴答的準備。她實在是太熟悉這種心情了……


    從六歲入程府,到8歲遇見老道士之前。天天挨揍的楊小驢子,差不多一直都是這種心情。


    爹爹會不會突然迴來……把我贖迴去呢?


    其實她六歲以前,她爹對她也沒有多麽好。一心想著他的功名,作為個出口成章的秀才,自己的女兒卻是一個字都沒有教過。


    歸池從有靈識就是跟著那歸自去,明理、悟道皆拜這一人所賜。想來,雖然口上說著是感恩,心裏麵,那其實就是個爹吧。


    楊夕想到這一茬兒,心中便有種隱秘的羞恥。同時又覺得這歸池上千歲的年紀,竟跟自己七八歲時一樣的心境,真真是個沒出息,一身修為修到狗肚子裏去了!口中連先生也不叫了。


    “你這老龍,若真拿他當師父,就更應該一刀捅了他。徒弟一心敬愛,他就這麽揮揮手扔了,這連個畜生都不如?就算是親爹呢,聖人還說小棒受,大棒走。你怎麽能上杆子找虐呢?”


    歸池一頓,“我並未說過,不想走。”一雙白眼定定的看著楊夕,忽然露出個了然的神情:“你是雷劫心魔?”


    楊夕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這是在借題發揮。恨不得把剛那番話吞迴去。楊小驢子一直覺得說狠話什麽的是很軟的人幹的,硬的人都是直接擼袖子開幹。


    看著歸池的了然,她臉上便有些青紅不定。


    歸池道:“看來我是猜對了。小娃娃,雷劫主恨意,你可想過自己恨的什麽?”


    楊夕被問得一怔,白允浪在程家的時候也問過類似的話。她當時怎麽答的?


    我想不通,為什麽殺人可以不償命……


    可當時楊夕尚不知四項天劫的宗旨。


    我應當是恨那些人,殺了老道士,殺了翡翠,殺了無辜的人。可我已經給他們報過仇了不是麽?


    殺人兇手全都命喪我手,為何這心魔非但未消,反而日複一日的深重?


    是我沒能給那些無辜的人報仇?難道我還要殺盡天下人不成?


    楊夕看著歸池那篤定的眼睛,他是從我爹身上猜到我有雷劫心魔。


    所以,我其實還恨著我爹?


    可我認了老道士之後,就決定把他拋到腦後了,還想怎樣?


    我還要殺了親爹才能破這心魔不成!


    要說楊小驢子心魔纏身,還能活蹦亂跳的活到現在。那真得歸功於,她是個沒心沒肺的畜生,想不明白就擱,讓它自己那長毛兒。


    心魔之酷,斷容不得深想。想通便罷,想不通就是個一個死字。


    但看白允浪元嬰之身,困於心魔,百年內連掉三個境界便知道了。


    可歸池似乎有心在今天讓楊夕想個明白。


    “妖修愚笨,直來直往,所以少有心魔。我聽說過的有心魔的妖修,就隻有你們昆侖掌門花紹棠。據說他的心魔是——天道生而不養,養而不教。而據我所知,你們昆侖在人修中,也是心魔最重的門派,而你派心魔,多關天道……”


    天道!


    楊夕聽見這兩個字,心中便響起心魔中總能聽到的那個古樸蒼涼的聲音。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是老道士教給她的,第一句跟修煉有關的話。


    楊夕卻在多年後對此話嗤之以鼻。


    天道是個大騙子,說好了大家都是芻狗,可楊夕看到的,分明有人是羔羊,有人是餓狼。


    手握權勢者,殺人可以不償命。


    為人親父者,便可以買賣子女如物品。


    楊夕心有明悟,並且與剛才極不相同。隱隱覺得,體內靈氣如江河奔湧,幾乎要把插不進筷子的經脈脹裂!


    是了,我其實恨的是天道。我恨天道……


    就在那恨意的由頭,馬上就要破土而出時。


    識海裏卻忽然響起一句話:“孽畜,你爪子裏抓得什麽?”


    楊夕被這聲音一激,心神一分。


    江河奔湧的靈氣立刻倒灌迴丹田,那隱隱鬆動的境界,哢嚓一聲,又結了冰。


    楊夕跳將起來,舉目四顧,然後如有恍悟的瞪著歸池:“我進來這麽半天,他們一直在打你?”


    歸池卻覺得有點遺憾,剛才他看得分明,這丫頭分明有大徹大悟,直接築基的趨勢。卻被這一聲傳音打斷了。心下一歎:許是機緣未到,我便隻能點她到此了……


    “方少謙被召來了,他是仙靈宮主親子,我身上這鎮妖杵亦由他祭煉。我抗不了他多久,你速速離去!


    楊夕雙眼一沉,“歸池,把你真身給我看看。”


    歸池一頓,沒動,也沒說話。


    楊夕道:“他要是一直打你,你再能抗,也不可能一動不動跟我說話,生理反應跑不了的。你給我施了障眼法,是不是?你給我看看,不然我不走。”


    眼前的白色空間,轟然碎裂。障眼法下,一片斑駁的血色地獄。還是那白發白瞳的消瘦青年,隻是並未安詳盤坐。


    一根赤紅灼熱的銅柱,通天頂地,貫穿識海。整個識海空間,下下皆是道道裂紋。


    一百零八道鋼索箍緊全身,勒進皮肉。白發青年□跪於血海,上身被縛在那銅柱上。


    皮肉時刻焦糊複又長好,歸池緩緩的抬起頭來,銀絲垂於鬢邊。神色裏是滿滿的無奈和疲憊:“真是小丫頭,這又有什麽好看的呢?”


    楊夕見此情景,一身凜然怒意反而收了。


    她指著歸池身上的鐵鏈:“這是困龍索?”


    歸池點頭。


    楊夕又指他身後的燒紅銅柱:“鎮妖杵?”


    歸池又點頭。


    “那這地上的血池又是什麽?”


    楊夕看著腳下,原來歸池一直用法力護著她,隻有自己腳下半丈方圓是幹淨無血的。


    歸池疲憊的閉上眼。


    “他們想我入魔,我不幹。”


    楊夕明白了,仙靈宮可能也是讓歸池同修兩道,增強實力。又不肯放棄它強悍肉身。便選了這最損人心智的魔道。反正他們根本不需要歸池的心智……


    “他們還對你用了什麽?”


    歸池慘笑:“這還不夠?我何德何能……”


    話說到一半,楊夕便出言打斷,話鋒一轉,忽道:“老龍,你怕死麽?”


    歸池一怔,沉默了半晌:“你救不了我的。仙靈宮勢大,門下勢力盤根錯節如通天大樹。就算昆侖已經和他們結仇,也未必肯為了區區一個我撕破臉。莫怪我輕視你,你小,不懂。你一個練氣的弟子,在這大門派中隻如塵沙,隻怕還未必有我這頭畜生來得重要。又你這麽小,悟性又好,我不能害死了你……”


    楊夕呲牙一笑,“說白了你其實是覺得我根本沒那個本事救你。”


    歸池不說話,算是默認。


    楊夕上前一步,一腳踏進血池裏。驕、怒、妒、惡諸般負麵情緒轟然在腦海中炸開。楊夕卻一把按在歸池的肩膀上,神色清明:


    “子非蚍蜉,焉知蚍蜉不可撼樹。子非螳臂,焉知螳臂不可擋車。你也說了,人比妖聰明,這世上殺人有千種辦法,救人有萬條巧計。而且人比妖還有一個優勢,”


    楊夕笑了一下:“人比妖多。”


    歸池怔怔看她,數百年囚禁或許磨掉了這條老龍的天真,磨掉了這條老龍的銳氣,卻絕沒有磨掉他的純善。他不欲殺人,更遑論連累旁人?


    可是多少年來也隻有這一個小不點兒,一步步走到他麵前,幾次三番說要救他。絕境中的人看見那根浮木,理智與本能掙紮得背道而馳。


    楊夕見他有鬆動,蹲□來,整個腰部以下都浸在血池裏。歸池見她品行堅決如斯,微末修為竟能抵住這等侵擾,不禁更是動搖。


    楊夕接下來的話,終於作為一根最後稻草,壓死了歸池心中那頭名為“不敢相信”的駱駝。


    楊夕說:“子非昆侖,焉知昆侖不會為你撕破臉皮?你不能像掌門那樣修人道,除了勇氣,更重要的隻怕是你從來不懂,人雖然很多時候自私狠辣,翻臉無情,卻在更多時候,可以為了那摸不著的‘道義’二字,拚掉性命。”


    楊夕極誠懇的與他對視:“花掌門這人我是有三分了解的,若不是對你心存憐惜,當根本屑諷刺於你。你再信一迴人的承諾,我保證我有辦法就算失敗也不會因你死了。隻是你自己很可能會死。”


    那雙滿白的眼睛,終於在一片枯寂的蕭索中,堅定起來。


    歸池抬起頭,緩緩道:“生不如死,死有何懼!”


    楊夕一笑,站在一片血池中,雙手連畫,飛快了結了一百多個手印。


    左眼離火眸中,一片漆黑魔火圖騰蜿蜒出來,眨眼間便爬上了脖子,並由繼續蔓延全身的趨勢。


    歸池卻是驚愕當場,“你怎會這麽複雜的手印?”待看清那片魔火後更是脫口而出:“你是魔修?”


    楊夕滿頭大汗,麵上十二分認真。“我就會這一個手印,八歲到十歲,我練了整整兩年。我那時候什麽都不會,幹架就隻有一個這。而且這【獻祭魔紋】也是別人給我的。他是魔修,卻是一個好人。”


    待魔火圖騰爬遍全身之後,便似有生命般從楊夕身上燃起,竟似要脫出皮膚一般。


    楊小驢子滿臉痛苦神色,靜待那魔火全部從身上分離,凝結成手上一團黑炎。


    楊夕一身汗透衣衫,臉色蒼白,人卻是在笑:“如今我把這它給你。它不是什麽厲害東西,但勝在出自仙靈宮嫡傳,和你身上一應禁製或有關聯。人命太短,這東西發揮不了太大作用。但你是妖,萬千年生命不在話下,蒸幹了這片血海不是問題。到底有多想脫困,就看你了……”


    歸池愣了一下,“那人如今不在仙靈宮?”


    楊夕言簡意賅,“死了。”


    歸池一默:“那這是他留給的遺物,你怎麽辦?”


    楊夕低低一笑:“生死之外無大事,人都死了,哪來的那麽多遺物。再說……”楊夕的目光閃了閃,“我覺得那老東西或許很高興自己死了還能給師門添堵。”


    歸池接下這魔火,沒有再問你們什麽關係,他是怎麽死的之類。


    那定然也是一斷傷感的故事。


    楊夕搖搖晃晃站起來,“我再去做點準備,鎮妖杵肯定給你拔了。但那鎖鏈我不一定有辦法……”


    歸池忙道:“困龍索不要緊,隻是疼,不能驅使我。隻要把它跟白玉宮的聯係砍斷就好。”


    楊夕眼珠子一轉,點頭道:“那就十拿九穩了。”


    說完轉身往外走去。


    歸池:“但是你到底做什麽準備?”


    楊夕頭也不迴,縱身從血獄識海中兩個看起來像窗戶的黑洞跳出去了。


    “去把方少謙打成扁少謙,然後給你找個新主子,誰讓你是個沒有主子不愛活的賤皮子?”


    歸池:“……”


    呐,是誰說人都很委婉的……


    楊夕從歸池識海裏出來,透過龍爪的趾縫,看見方少謙正用剛剛那鞭子抽打龍爪。手上做著殘忍的事,臉上卻仍是那溫雅麵孔。


    “孽畜,我知你聽懂人話,速速把手上東西放出來,我便不再讓你疼。”


    楊夕心裏一聲嗤笑,相比之下這一個才真是“合宮偽君子”,剛才那個就隻能是看大門的。


    【天羅絞殺陣】——“纏”字訣!


    雪白靈絲化成一道流光,穿過龍趾縫隙,卷過那長鞭一把抓住。喊了一聲,“歸池撒爪!”


    歸池果然乖乖撒爪。


    方少謙隻見一道矮搓搓的人影從眼前一閃而過。手中鞭子也被人卷跑了。立時用起遁術追上。


    楊夕兩條腿自然跑不過遁術,但是她跑到獸場門口,就對著那群站崗的“刑堂”大喊:“連師兄,仙靈宮的非禮我!”


    方少謙心裏罵了一句:臥槽!臉呢?


    然後那一排穿著同款黑袍,體型差異不大,戴著一式麵具的“木樁”裏麵,就有一個身形一僵。接著苦逼的站了出來。


    說也奇怪,他明明帶了麵具,卻還是能從走路姿勢上看出一種苦逼感。


    其他木樁紛紛傳音給他:“她到底是怎麽認出你的?難道是聞味兒。”


    “……”苦逼連天祚:“我明明每天洗澡的。”


    楊夕不知他們疑惑,隻往連天祚身後一躲。


    其實無色仙子話說的不對,昆侖還是有憐香惜玉好男人的,比如這位連師兄,明明最了解楊夕究竟多渾多畜生。卻是楊夕認識的人中,唯一把她當姑娘的真·好男人!


    順手把鞭子從領口塞進衣服裏。“連師兄,他要扒我衣服!”


    方少謙剛剛見識了昆侖刑堂有多囂張,自是不敢用強,站下來解釋,勉強維持著風度解釋:“沒那迴事,是貴派這位女弟子搶了我的馭獸鞭……”


    楊夕:“我手上可沒拿鞭子!”


    方少謙:“你塞衣服裏了!”


    楊夕一扭頭:“連師兄你看,他還是要扒我衣服!”


    方少謙:“……”


    連天祚:“……”


    眾刑堂:“……”


    最後連天祚咳了兩聲:“不管怎麽說,你不能這麽欺負小姑娘。”


    方少謙:“!!!!”


    偏袒要不要這麽明顯?誰說昆侖刑堂鐵麵無私的!眼睛是不是被屎糊了?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撒花和地雷營養液,我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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