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夕前腳邁上登船的踏板,程十九抬腿在踏板的另一頭蹬了一腳。


    踏板顫巍巍的搖晃,隻剩了一點邊緣搭在船舷上。


    楊夕站在踏板中間,腳下是滔滔江水,耳邊是江風獵獵。不動聲色道:“瓊小姐改主意了?”


    程玉瓊一腳踩著踏板,大紅勁裝,摘下腰間寶劍丟給楊夕。動作很是利落的比了比身後,又指了指腳下。


    “先演示給我看,做到了,上船。做不到,下水。”


    楊夕接住劍,撓了撓頭:“不用那麽麻煩吧,就是個在牆上刻字,我說給小姐聽就是。”


    程玉瓊卻很執著:“是不動用靈氣的前提下,用木劍在石牆上刻字。”


    楊夕還要再說,程玉瓊的腳尖在踏板上點了點,威脅的意味相當明顯。


    “這踏板也是石材,你就在這上麵寫一個字來看看。”


    楊夕捧著劍,遲疑道:“這個不行……得是牆……”


    程十九劍眉一挑:“哦?有什麽區別?”


    楊夕故作高深狀:“結構疏密不同。”1


    程十九目光深沉的看著楊夕。


    如果這個小丫鬟臉上有一點心虛,她就踹人下水。


    程十九的個性,在程家的小主子們當中一直是個異類。她聰明,勤奮,懂分寸,除了有點劍癡之外,幾乎就是個“別人家的孩子”。


    既不像他七哥那麽跋扈,也不像她十四姐那樣愚蠢;跟她一比,備受寵愛的程十三顯得陰險惡毒,天資驕人的程十六顯得缺乏果斷。


    大多數時間裏,她是個挺好相處的人。


    為什麽不好相處呢?原諒他人的險惡和愚蠢,是一件多麽容易催生優越感的事情。


    所以,當劍修白允浪不願收她為徒,而設下那完不成的題目。她依然很懂事,很克製的努力。能不能拜師不重要,反正那麽難的題目人人都做不到。程十九想要的,是讓所有人看見,自己是多麽的聰明、勤奮、永不放棄。


    明知不可能而為之,這是多麽可貴的一種品質。她程十九,當然要擁有這種品質。


    可就在她算好了時間找到白先生,打算發表一些“即使十年、二十年,我也一定會努力做到”的宣言時,她看到了那個灰撲撲的小丫鬟,用些旁門左道的方法完成了題目。


    程十九人生中的十幾年,第一次嚐到成為一片綠葉的滋味。


    一個難關,當沒有人能夠攻克的時候,堅持的最久的人就是人們心中的悲情英雄。


    而一旦有人攻克,不管他的手段多麽離經叛道,觀眾的價值觀都會不自覺的轉向“成王敗寇”一邊。


    程十九決定討厭這朵叫楊夕的小紅花。這朵兒小野花兒在太陽底下竄吧竄吧的樣子,實在是太讓人想一腳踩過去了。


    “不就是麵牆嗎?”程十九笑了一下,素手一揮:“來人!一盞茶的時間,我要看到一麵牆。”


    養過孩子的人都知道,平時規規矩矩的孩子一旦耍起性子來,才真正的要命。程十九一句話,隨船的三四十個護院汗流浹背的開始砌牆。


    當然,修士蓋房子可不是凡人那樣,一塊磚石一塊磚石的磊。


    【搬山術】【裂石術】【磊土訣】,光影紛紛,聲勢浩大。


    碼頭上的人都被吸引了過來,雖然很多人完全不知這些修士在幹什麽,可是看著五顏六色挺喜慶。嗯,比三十兒晚上的煙花好看多了,橫豎不用花錢!


    楊夕蹲在一個特別不顯眼的旮旯裏,看一眼烏壓壓的一片人頭,捂著臉發愁。


    她覺得一會兒她演示完了,程十九能被她氣死。


    連程思成和白允浪都被驚動了。


    一襲華麗的錦袍,一件素色布衫,兩人翩翩落在程十九的船頭。


    程思成嚴厲道:“阿瓊,你在胡鬧什麽?”


    程十九脖子一梗:“我要看看,這楊夕有何獨到之處,竟能得白先生青眼。”


    程思成俊臉一冷:“都給我停手!”他這一聲喝,用上了【千裏傳音術】護院們如聞炸雷紛紛住了手。


    程十九大喝一聲:“誰敢停手?”眼見護院們猶猶豫豫不知所措,程玉瓊一腳榻上船欄:“你們到底是我的隨從,還是我爹隨從!”


    蓋房子的跟班們全都傻了眼,聽縣官的還是聽現管的,這自古以來都是個困難的抉擇。


    程思成氣得手都哆嗦:“程玉瓊……你可還知道我是你爹……”


    砌個牆本不是什麽大事兒,問題是程玉瓊這個態度,白允浪就在邊上,她怎能這般說話?


    一隻滿是老繭的手握住了程思成的手腕,輕輕拍了拍。白允浪站在程思成身側,掃一眼砌了一半的牆壁,就知道了怎麽迴事兒。


    聲音雖然溫和,態度卻有點那麽一點告誡:“十九小姐,你可知道,到今天為止,白某並未收楊夕為徒。但是君子一諾,千金不悔。若楊夕在眾人麵前完成了第三個測試,白某就真的會收下她。”


    程玉瓊驕眉一揚:“可先生已經在傳授她劍術了!”


    白允浪睫毛輕顫:“昆侖有教無類,我也傳授了十九小姐。”


    “她憑什麽跟我比?我三歲拿劍,四歲修仙。十年來,重病不輟,寒暑不休。她憑什麽跟我一樣?”


    程思成玉色麵孔漲出一團紅,厲喝一聲:“程十九!你以為你在跟什麽人說話?”


    白允浪的身份,便是程思成,也不敢這般同他說話的。


    白允浪捏了捏程思成的肩膀,“家主,我並沒有關係,隻是孩子們想要長大,總要受點挫折。你護不了他們一輩子。” 四下看了看,道:“楊夕呢?”


    程思成長歎了一聲,似乎默認了白允浪的所為。


    楊夕在特別角落的一個旮旯裏探出半個腦袋,愁眉苦臉道:“先生,我在這。”


    鄧遠之站在程十九身後,一見楊夕這個樣子,眼皮子就是一跳。直覺這事兒最後得坑爹。


    同時心裏邊暗挫挫的又有點期待,隻希望多幾個人被這驢丫頭坑。他至今一想起那個銀光閃閃的大蠶繭,還是覺得肝很痛……


    白允浪法訣連掐。


    幾十個護院幹了半天才完成了一半。白允浪揮手間就完成了剩下的一半。


    抬手指了指楊夕,又指了指石牆:“去吧。”


    楊夕猶猶豫豫的,“先生,我可真去了啊。”


    白允浪麵無表情的點了點頭,心道:你再坑爹的時候我都見過了,還怕你不成。


    看熱鬧的人群紛紛抻頭探腦的墊腳尖。事實上,從程思成和白允浪飛過來的時候,他們就在使勁抻脖子了。


    這可是平日裏見不到的仙人哎!


    仙人要收徒弟了啊!


    就是不知道這是考個啥?咋個算合格呦?


    楊夕頂著一腦門子視線,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拎著程十九的木劍走到牆邊,沿著一塊青石磚的邊沿,默默的把磚縫裏的粘土戳出來……


    一盞茶的時間,磚牆上就留下了一個清晰的……“方框”!


    楊夕怯怯的抬頭,看著眾人:“就是這樣……你們懂了麽?”


    鄧遠之-_-!:我就知道……


    白允浪-_-|||:原來我還是低估她了……


    程家父女顯然沒有另外兩位那麽了解楊夕詭異的腦迴路,異口同聲道:“那是什麽?”


    楊夕抓抓頭:“是個‘口’字。”


    程思成看起來像被噎死了。轉過頭去看白允浪,那貨一臉看透紅塵的滄桑。程思成覺得,為了維持自己的威嚴,他不能對這個“字”做任何評價。


    程玉瓊卻不管那麽多,跳腳叫道:“這怎麽能算?”


    楊夕掰著手指頭數:“沒用靈氣,用的木劍,石頭牆上,”最後抬起頭,一指那個方框,“寫字。”


    程玉瓊果然被氣死了,語無倫次道:“這個不算!你這……你這……你這最多就能寫出這一個字來!”


    鄧遠之麵無表情的看了程十九一眼,心裏為她道了一聲“節哀”。


    楊夕撓撓腦門上的逆璿兒,傻模傻樣的問:“那我再寫一個?”


    程玉瓊一拍船欄:“你寫!”


    楊夕慢吞吞轉過身,提著那柄木劍,沿著另外一塊青石磚的邊沿,默默的把磚縫裏的粘土戳出來……


    一盞茶的時間後,磚牆上就留下了兩個清晰的“方框”。


    程思成幽幽的歎了一口氣:“這迴我知道了,這是個‘呂’字。”轉過眼看著白允浪,神色複雜:“白兄,你把這丫頭在院子裏擱了幾個月,真是難為了。”


    白允浪幹巴巴的笑:“還好,還好。”


    這麽凡人都在看熱鬧呢,不知道他們看明白了沒有。


    楊夕看眾人都不說話,也有點尷尬道:“其實我還可以再寫哈……你們還要看麽?”


    程思成忽然開口:“不許寫‘品’字。”


    言外之意,竟然真打算接著看!


    白允浪看他一眼。覺得程思成是這兩年在家裏憋壞了。


    楊夕在牆根底下蹲下來,琢磨了半天。然後拿起木劍,從新找了塊地方,開始默默的戳土……


    這迴,她戳了一個“凸”字……


    鄧遠之漠然感歎:“此女真奇才也……”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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