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夕肝膽具裂,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趕到了蘭苑。


    一架板車,兩把鉤子,翡翠的屍體正從井裏被車出來。翡翠是個小眼睛的姑娘,可此時她的眼睛瞪得前所未有的大,仰著脖子,好像死不瞑目的瞪著一片莽莽晴蒼。


    她的手臂呈一種微妙的彎曲,右手的五根指骨全被掰斷,就好像臨死前正與人竭力爭搶一件什麽東西……


    而現在,這件東西不見了。


    “說吧,誰幹的。”程府大管家雙手拄著一根拐杖,麵無表情:“忠爺這兩年身體不大好,外府的事兒管的少了,這一個個的就都敢蹦出來日天了!為個把人命去告官,咱們修真的人家還真丟不起那個臉。忠爺查案子的方法就很簡單了,昨兒一天見過翡翠的全叫來,肯定有知道點內情的。要是不肯說,那就一根繩子穿一串,最後吊顆石頭一起扔河溝裏。估計那死的裏麵,必然有兇手一個。”


    楊夕膝蓋彎裏挨了一腳,冷不丁跪在了那一行人的末尾,膝蓋磕的生疼。


    “楊夕,”程忠往楊夕的方向掃了一眼,指著麵前跪著的幾個護院:“這幾個都說昨兒晚是你最後跟翡翠說的話。你跟七少爺鬧得那一場,翡翠沒救你。”一雙渾濁的老眼,依稀帶著當年追隨程思成到仙來鎮稱霸時的血火味道:“告訴忠爺,你記恨不?”


    楊夕規矩的垂著眼睛,“忠爺,闔府上下都知道,我跟翡翠最好。”


    “要不是忠爺知道你們兩個小丫頭親密,你當你還能跪這兒迴話?早給你上了大刑了。”程忠的嘴角微微牽動一下,隱約帶上了一點不像這個年紀的諷刺味道:“不過這好不好的,哪還有個不變。親生兄弟為一件法器你死我活的那還少了?”


    “忠爺,那就上大刑如何?但凡跪這兒的,都來一遍【十八套】!問不出來就大家一起沉!”楊夕抬起眼來:“丫頭比忠爺還想知道這是誰幹的,大刑而已,楊夕認了!”


    跪在程忠麵前幾個護院當場就翻天了。這幾個都是昨天跟著七少爺堵過楊夕,結果翡翠死了,他們攤上事兒,一個個委屈得不行。再說程家家風雖然不夠嚴謹,刑罰卻殘忍的嚇人。【十八套】來一遍,那還不如現在抹了脖子!


    “你個小浪蹄子瘋了不成?”“要上刑你去,哥兒幾個可是冤枉的!”


    程忠眯著老眼把楊夕看了一看,從齒縫裏擠出一絲兒笑:“不急,忠爺問完了沒有結果,自然成全你們。”又轉過對另一個一直在哭的女人問:“琥珀,你跟翡翠丫頭本是一屋睡的,昨兒晚上她沒迴屋,你為什麽連個動靜都沒有呢?忠爺可聽說你原來跟翡翠走得可近,三年前翡翠測出來有靈根之後,就不搭理你了。琥珀,你心裏難受不?”


    叫琥珀的姑娘花容失色,仆在地上嚎啕大哭:“忠爺,奴婢冤枉啊!翡翠常在楊夕那過夜,奴婢沒想那麽多啊!”


    “忠爺爺好!阿德給忠爺爺請安啦!”程忠話沒審完,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帶了人從內府的方向走過來。嘴上甜甜的叫著請安,膝蓋卻彎都沒彎一下。


    程忠灌了一大口冷茶,笑容淡淡的:“二管家,蘭姨娘又有什麽吩咐不成?不是忠爺瞧不起你,這查案子上刑的事兒還真不是你的本行,這可不比招待個貴客,隻要討巧就完了。”


    二管家程德一拍巴掌:“瞧忠爺爺說的,阿德怎麽敢跟忠爺爺爭功勞。是家主說了,丫鬟翡翠從貼身侍婢被貶成養馬丫頭,一時羞憤想不開也是難免。這事兒就這麽算了吧。”說著又瞟了一眼楊夕:“而且蘭夫人說了,這十七骨劍府的楊夕,如今可是咱們程家的一大比人形財產,萬不能弄壞了。”


    楊夕抬起頭,一隻漆黑的眼珠子死死盯著程德:這竟是打著維護的名義把屎盆子往她頭上扣了!


    程忠神色一冷,“是家主自己的決定,還是蘭姨娘又在旁邊吹了什麽風了?”


    程德一笑:“有什麽區別呢?橫豎忠爺爺也得聽不是?”


    程忠“咣當”一下把拐杖砸在地上,“一個鼎爐妾,仗著家主有幾分喜歡,也敢叫夫人?作到你忠爺頭上了,想當年爺和家主跟魔修拚命的時候,蘭娟她就是個床上的玩意兒!”


    程忠拂袖而去,二管家帶著一臉假笑低頭恭送。


    用一種雖然不大卻可以讓眾人聽見的聲音道:“這人呐,最怕就是居功自持,家主如今是築基期大修士,還想憑那點兒老交情拿大?家主給你送終,已經是心存仁義了。”


    翡翠的屍體當天上午就被運走,直接在後院燒了,骨灰灑在了亂葬崗上。什麽“三間瓦房”,什麽“五畝水田”,什麽“牛犢子一樣的男人”,“好生養的童養媳”,全都沒了。那個嘴甜舌滑唯利是圖的翡翠,她一生的夢想即將實現的時候,就這樣煙消雲散了……


    楊夕跪在地上,眼睜睜看著翡翠被草席卷一卷運走,頭一次感覺到,即使是活人也會有“死不瞑目”這樣的情緒。


    當天下午,翡翠那個一直掛在嘴上的弟弟就打上門來了。十二三歲的男孩子,翡翠老惦記著他娶不著媳婦。


    聽說那男孩子鬧得很不像樣,四十兩銀子直接砸在二管家臉上,把二管家給砸破了相。可程家大約是覺得理虧,也可能是怕男孩子如果在外麵鬧起來更難看,隻是好說好商量把男孩子安頓在門房晾著,既不給水,也不給飯。


    誰料這男孩子倒是個烈性脾氣,坐在門房裏罵了一下午,說是程家不把她姐的屍體交出來,他就去當叫花子,走街竄巷把程家罔顧人命編成段子去說,程家以後在仙來鎮別想有好名聲。


    二管家的心情很不好,屍體燒都燒了,拿什麽交出來?可是現在這小子認準了他姐是被哪個夫人小姐發脾氣給禍害死了,要麽就是被少爺奸·淫死的。早知道不如把屍體留下,橫豎那小賤·種也看不出自殺和他殺的區別。


    二管家程德臉上貼著膏藥,麵色漆黑的看著麵前的楊夕:“楊夕,你去勸勸,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自己想清楚。你跟那小子可不一樣,賣身契在程家手上攥著,直接打死官府頂多罰點銀子。蘭夫人今兒早上為了你,可是在家主麵前說盡了好話。要是你這時候掉鏈子,就隻能把你交給官府,平息那小崽子了。”


    楊夕看一眼他臉上那搞笑的膏藥,點點頭去了,一句話也沒說。


    楊夕走後,有小廝偷偷問:“都說這楊夕平時就不是個腦筋靈光的,這看起來是有點子呆氣。這她能會勸人?”


    二管家摸著臉上的膏藥,一臉故作高深的表情。“誰指望她呀,蘭夫人的意思吧,就是她勸不走才好。”


    小廝一臉了悟:“蘭夫人是想……”小廝做了個割喉的動作,又比了下後背,做了個取出的動作。隨即又道:“那要是她真勸走了呢?”


    二管家嘿然一笑,教導這個心思還不夠伶俐的小廝:“這她要是勸走了呢?那就是默認了翡翠的死跟她有關。十四小姐喜歡翡翠跟什麽似的,還能容下她?而且也說明她是個乖順肯低頭的,就得認了蘭姨娘對她有恩,就得跟著十三少爺。”


    小廝一驚,“所以隻要她去了,就肯定沒跑?那她要是不去呢?”


    二管家悠然一笑:“她跟翡翠的關係,怎麽可能不想去見見翡翠留下的遺孤?”


    小廝一臉敬仰:“二管家……您是為了留下那個男孩子,故意受得傷啊?”


    二管家摸了摸臉上的膏藥,死要麵子的點了頭。


    門房,一個布衣短打的男孩子正咬著一個管事的胳膊死不鬆口。


    男孩子臉蛋圓圓,身子骨瘦小,最讓楊夕驚異的是,那男孩子左眼瞳仁上有一朵白翳——他左眼是天盲!楊夕一瞬間就明白了,為什麽天生憤世的翡翠唯獨對自己照顧有加。


    兩個護院滿頭大汗的各扯著男孩一條腿,想把男孩子從管事身上給摘下來。奈何那男孩子就跟個離了水的王八一樣難摘,管事被要得鮮血直流嗷嗷亂叫。“他娘的,小兔崽子屬狗的!把他牙給我敲斷了!”


    那熊孩子完整繼承了翡翠好漢不吃眼前虧的特性,看見鋼釺揮過來馬上鬆口。卻襯著護院一鬆勁兒的時間,猛得伸出兩隻細爪子在那管事襠下狠狠捏了一把!


    那管事慘嚎一聲“老子的蛋!”倒在地上,兩個護院倒抽一口冷氣,連忙過去扶。


    熊孩子落地,一軲轆爬起來又衝過去,磕巴都不打一個,抬腳就踩。楊夕三步衝過去,攔腰抱住,在他耳邊低聲道:“想給翡翠姐報仇不?”


    男孩子腳還在半空,卻迴了頭,那隻帶著白翳的眼睛珠子死物一樣的看過來:“你能?”


    管事夾著兩條腿兒,疼得死去活來,狂吼道:“還不把那崽子給爺打死,出了事兒有大管家擔著!”


    楊夕把翡翠的弟弟擋在身後,揚聲道:“二管家說了,要悄沒聲兒的解決這事兒,誰敢鬧大了把誰送給十三少爺試劍。”


    兩個護衛一時不知該聽誰,二管家如今可比大管家得意多了,但是這小丫頭的話能代表二管家嗎?隻好先勸那管事,“您先把腿分開,這不能夾著,越夾越腫!”


    管事掙紮微微分開兩條腿,卻仍是站不起來,嘶聲道:“忠爺說過,二管家那一套是朱門後院的宅鬥手段,程家是修真世家,對付這幫賤種就得下狠手。”


    楊夕眼中厲色一閃,學著熊孩子剛剛的樣子抬起一腳,對著管事的兩腿中間就落了下去。


    管事喉間隻發出“嗬——”的一聲,白眼一翻,當場昏了過去。


    兩名護院被震傻了。


    然後有一人反應稍快,想起來這丫頭下次狠手,應該要把人拿下。


    卻聽楊夕脆生生的道:“這下子,大管家的人閉嘴了,聽二管家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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