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寒潮從北方襲來,吳淞口的江風變得尤為寒冷。

    南京來的錦衣馬百戶打扮的像個土財主似的,抱著個暖手爐站在靠岸的船頭,嘀咕罵道:“這遭瘟的天氣,還沒到過年時分,怎麽就冷的刺骨?”

    船頭下,十幾個工人正費力的拉扯滑輪吊機,一根長達三十幾米的杉木料被兩部吊機從船上吊起,從船艙轉運到碼頭。

    天冷,百戶大人穿著棉衣,縮肩駝背,恨不能蜷成一團。但碼頭上的工人們把外套脫了。好些人熱汗淋漓,幹脆赤著上身,露出一身腱子肉。

    看這體格就是吃好喝好,絕不是窮困潦倒的模樣。

    “鬆江的窮鬼命好,也就在這地界才能讓賣苦力的吃如此壯實。”

    馬百戶估摸著碼頭上隨便拉個工人當奴仆賣,能換個十幾兩銀子。他們若是投奔九邊將官,能當個披甲的家丁。

    “現在北直隸各地遭災,十來歲的黃花閨女隻要二兩銀子。多少逃難的想來鬆江啊,可惜他們隔著長江過不來。”

    山東一帶年初就遭了災,難民湧入江淮。現在北方又發瘟疫,逃難的更多。揚州是京杭運河的樞紐,難民紮堆。

    馬百戶從南京過來時,江麵上不時飄過屍體。隻因好些逃難的抓著幾個葫蘆就想渡江,大多淹死。

    可兩岸不少漁民在做船渡的生意,賺的著實不少。

    南京官府生怕這幫人帶著疫病,驅趕他們朝下遊的鬆江跑。多少人能撐到鬆江,那就不曉得了。

    但鬆江的反賊也是奇怪,他們竟然給漁民發錢,每運一個難民來就是五分銅元。運到鬆江的難民又被送入檢疫營隔離,有吃有住的先養著。

    總之就是花錢,流水似的的花。棉布生意賺的百萬銀錢和糧食幾乎一點不留,全花出去。

    “反賊比朝廷更像朝廷,也算古今奇聞了。”正瞎想呢,碼頭上的滑輪拉動,鐵鏈嘩嘩,把馬百戶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滑輪組也是尋常人摸不著頭腦的東西。就通過幾個輪子來迴拉扯,愣是能用兩三分的力氣拉動十分重的貨物。

    這玩意用在碼頭上再好不過,是新華勢力所獨創。其中究竟是何原理,叫人百思難解。

    別處若是要買也可以,卻得花大價錢。也有好事者觀摩描繪,企圖自製,反複不得其要領,總是弄巧成拙。

    吊機下,粗大的杉木在輕輕晃悠。

    這玩意太大太重,稍微磕碰就能出事。但在吊機的鐵鏈束縛下卻又穩的很,緩緩朝岸上卸下。

    這麽好的木材在江南極其罕見。

    它是從東北砍下,海運到天津,準備運到紫禁城做殿材橫梁的。但隻要給夠了錢,能運到紫禁城也自然能順著運河從北方運到江南。

    吊裝杉木耗費半天時間,落在兩台四輪載重車上。

    在馬百戶看來這已經算快的。他可是見過同類木料運到南京修太廟的情景。光是把木料運上岸就耗費幾天,還出了人命。

    “這幫反賊確實有些本事,幹活就是快,不能以常理揣度。”

    馬百戶時常興歎。他所在的碼頭是新建的造船廠,岸邊修了成排的木屋,上岸的木料就被轉運到建造的船台上。

    船台的支墩旁堆了上千根模樣尺寸都類似的木材,是按統一標準設計和生產,從木材加工廠運來的。

    隻這一手,旁人就學不來。

    “太快,太快,實在太快。”馬百戶對新華反賊鋸木頭的本事也是很服氣,他這次來就帶有采購些木料迴南京的想法。

    相比手工鋸木頭,水力鋸的又快又好。

    現在有個現象是反常識的,就是從別處把原材料運到‘新華’,再買成品或半成品迴去,不但速度快,價錢還便宜的很。

    棉花變布匹,木頭變木料,生鐵變鐵器,種種情況莫不如此。

    由於‘新華’的貨價實在低廉,質量又特別好,有武漢乃至四川的商人跑來進貨。幾百上千公裏的水路運迴去,居然還有賺。

    這等奇事被文人記入筆記書信中,傳遍大江南北。

    馬百戶不知道啥叫工業化,他自覺來了‘新華’的地盤,走路生風,吃飯清空。

    在南京的衙門裏,喝杯茶能跟同僚清談一天,無所事事。

    可反賊喝杯茶......不是織出幾匹布,鋸開幾顆木,就是煉出一爐鋼鐵。就說吳淞口這灘塗,前次乘船路過還極為荒涼,現在卻人聲鼎沸,有數千人在此忙碌。

    隻旬月間,船台的支墩已經架好,船體木料正在就位,龍骨木料運抵,立馬就要開工造船。

    馬百戶問過了,船工說按計劃,一個半月就要建好這條三百料的大船——換南京工部的造船所來建,隻怕得一年。

    光是安排這麽多人幹活就不是輕鬆的事。但‘新華’反賊明顯沒怎麽費勁,他們隻是提供了錢糧,稍加培訓讓工匠工人自己管自己。

    不說造船廠這等大工坊,幾百號種桑養蠶的農婦也從鄉村走出來,彼此合夥開了七八家飯館

    ,專供工地幾千號人飯食。

    類似情況在鬆江比比皆是。

    一切比南京工部管的更好更省錢。

    “唉,尋常愚人隻知新華反賊中周天王有橫行天下,萬夫不當之勇。可少有人知,其頭領蕭金浪的理政之才堪比百萬大軍。

    現如今隻要跟‘新華’反賊搭上關係就能賺錢過好日子,以至於百姓紛紛從賊。江南崩壞之速,令人始料未及。”

    馬百戶歎氣歸歎氣,但錢還是要賺的。

    龍骨木料卸下,換班的碼頭裝卸工繼續幹活。他們把一個個相同規格的木箱朝船上吊,碼放的整整齊齊。

    說來這箱子也是好,都是五尺見方,分毫不差,轉運裝卸極為方便。

    馬百戶私人跟‘新華’做的第一筆買賣就看中其吊機和轉運箱,特意高價購入,在南京弄了個私人碼頭。

    馬百戶的碼頭建成後,裝卸速度是別家的十倍不止,用的人工少,賺的錢財多。反賊在南京采購,就喜歡到他家來裝卸貨物。

    看到‘新華’吊機的好處,南京、揚州等地的商人紛紛跟進,都裝了這玩意。用過的人無不稱好,可就是很難仿製成功。

    沒有‘新華’的鋼珠軸承,滑輪便轉不利索。不過如今軸承也是可以在‘新華’采購到,雖然價錢貴些,用處卻極廣。

    抓著暖手爐,馬百戶從船上下來,隨處亂走。一輛運貨的四輪馬車從他麵前經過,車上拉則兩個轉運箱。

    瞧瞧箱子,再瞧瞧馬車,更瞧瞧馬車跑過的路麵,馬百戶腦子裏被激發了前所未有的想象。他仿佛看到一座城鎮像竹筍似的從地麵長出來,每天拔高,日新月異。

    路是新修的,馬車是新造的,箱子是新設計的,一切都是新的。七月夏糧收割後,類似的建設就在大搞。

    幹活的苦力從四方雲集,反賊手裏從來不缺人。

    南京諸公卻隻坐而空談,一天又一天,什麽也沒談成。

    “新華反賊不是小勢力了。”

    馬百戶看吳淞口的工地,粗略估算隻此處就可以給反賊提供上千精兵。

    若是考慮到鬆江府的兩百萬人口,哪怕男丁中二十抽一,也能拉出五萬大軍。還都是吃飽喝足,兵甲齊整,鐵了心跟反賊走的賊兵。

    “九邊總兵執掌一方,治下幾十萬百姓,號令數萬大軍,可手下真正能打的也就千把人。區區反賊,年許時間已然可敵一國。

    朝廷若要來剿,必定要加派百萬餉銀,從全國調兵,或許才能成功。可如若不成,江南必丟,京城老爺也得喝西北風去。”

    心裏發了點牢騷,馬百戶又忽而失笑。反賊有如此局麵,他就出力不少。南京諸公更是公然資敵。

    比如反賊的鐵器冠絕天下,不僅尋常刀劍甲胄俱是精品,更有滑輪軸承之物聞所未聞。可反賊缺鐵,其所有生鐵都是南京供給的。

    反賊缺棉,江南棉農蜂擁而至;反賊缺鹽,揚州鹽商雙手奉上;反賊缺木頭,連通州的商人都在幫忙。

    反賊發行的錢幣明明缺斤少兩,可它的幣值就是堅挺。現在去南京秦淮河畔喝花酒,就連妓家都嫌棄單純銀兩用著太麻煩,不如新華銀元精美易辨。

    這叫人如何說理?

    天下何人不通賊!

    等船隻裝卸貨物,馬百戶在吳淞口的新城鎮上住了一夜,隔天下令水手開船,返迴南京。就在他離開的當天,運到江南造船廠的那根杉木龍骨派上用場。

    上百號船工按照圖紙,圍繞這根木頭開始造船。

    平常造船用的木料需要陰幹兩三年,讓木料徹底幹透,不會再隨意膨脹彎曲。馬百戶運來的這根杉木便是在通州屯了五年之久。

    但送到造船廠的其他木料卻是在幹餾窯中隔絕空氣用高溫處理的,水力鋸開再用木工車床加工,每塊木板規格類似,拚裝起來格外容易。

    僅僅半個月,日夜不休,這艘船的船底船首就建造完畢,隻在後船身留了個大口子。

    建造至此才處在關鍵時刻。機械組從新華鎮運來一台兩噸重的八十馬力蒸汽機以及配套的傳動齒輪箱。

    原本機械組想搞明輪驅動。

    但明輪太占船內空間,又容易壞,於是設計改為軸套傳動,把蒸汽動力通過齒輪箱連接到銅製螺旋槳上。

    為了這套傳動裝置,‘聖光’團隊大半人員都被抽調去幫忙。

    因為它比蒸汽機還複雜。沒有數控機床的情況下,光是加工那套齒輪和蝸杆之類的玩意就累死人了,很多部件隻能靠鉗工的手來修正。

    動力係統吊裝到船上加以固定,又進行了多次試機運轉。等到完成這第一艘蒸汽船的建造並下水,已經是隔年的一月份。

    大冬天的還要舾裝,也是細致的活。幸好蒸汽船不需要風帆,船艙內也簡潔。駕駛艙被放在船後側,便於輪舵等部件的連接。

    這艘船的船長是軍事組中唯一的海軍,第一批輪機兵和水手在船隻建造期間就同步訓練。其下水適航就在吳淞口附近。

    接下來的幾個月裏,吳淞口周邊的漁民可以看到這條帶著一根大煙囪,整天突突響的怪船在江麵海麵上亂轉。

    它無風能浪,無槳能動,無帆能行,船尾時刻冒水花,跑的還飛快。就是有時候機械故障,一不小心就卡舵,要麽便是停機。

    每次出事,就能看到新華的老爺們大唿小叫,著急的不得了。

    馬百戶每半個月來一次吳淞口,發現反賊對煤炭的需求猛然暴增,出高價購買囤積。他對那艘‘突突船’也極為驚訝,但每次見著卻強忍著麵不改色,隻當看見尋常物品。

    麻木了,新華反賊搞出的怪東西太多,若是事事驚訝,叫人看扁。來往鬆江的商家也均都如此,沒誰知道那艘船到底咋迴事,卻不妨礙他們對其評頭論足,談論利弊。

    要說快,這‘突突船’冒煙的時候是真快。

    據造船廠的廠船工說,其最快航速能到十五節——‘節’是個什麽單位,尋常人也不清楚。但它比順風的硬帆河船快一倍。

    其次這艘船還能裝,船艙特別設計過,能住五十人,外加十二個轉運箱。它甚至自帶吊機,可以在沒碼頭的地方裝卸,用著肯定方便。

    最後要說貴,它是真的貴。也是船工描述,其船體價值五百銀元,但新華老爺說其動力係統至少值兩萬銀元。

    兩萬銀元夠在江南買上千畝地,當個富家翁了。這麽貴的船,誰買得起用得起?

    可新華的老爺們顯然不滿足這一艘‘突突船’,他們還在使銀子搞大建。在第一艘‘突突船’下水後,第二艘立馬開建。

    此外除江南造船廠外,又有一夥工匠合夥成立一家‘中華造船廠’,也在吳淞口建船台支墩,造同類船型。

    所有物料都是一樣的,造的越多越省錢。

    造船拉動經濟啊!

    木料、煤炭、鋼鐵,這些是基本的。遠洋船隻還得有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每造一艘船,明顯拉動地方經濟。

    到1617年的三月份,第一艘蒸汽船完成適航,第一批船員就位,第一件事就是花半天時間沿著長江從上海逆流跑到南京,把五千多匹棉布賣了個好價錢。

    南京上至官紳,下至百姓,誰見過這玩意,聽著突突突的動靜,差點以為天崩地裂。

    船隻靠岸,蒸汽機是不會停的。它在岸邊卸貨時,全城萬人空巷,碼頭上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人群。

    這就是反賊的大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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