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至新華鎮碼頭,府城來的秦師爺撩起長袍,跳步上岸。他雙手合抱,朝前來迎接的蕭金浪大笑道:“恭喜蕭頭領啊,聽聞貴部又造一奇物,名曰‘蒸汽機’,可喜可賀!”

    蕭金浪也是笑的老臉如花,拱手道:“哎呀,區區雕蟲小技,不值一提。不過是件燒開水的器物,伺候起來還特別難。”

    “蕭頭領謙虛了,秦某聞訊便心喜,特來一觀,還望不吝賜教。”秦師爺上了岸,又對身後幾名仆人揮手:“還不把知府大人送的禮物給蕭頭領奉上。”

    貨船上下來幾個壯仆,抬著幾個大木箱。秦師爺當場把木箱打開,裏頭是茶葉、綢緞、珊瑚、珍珠之類。

    除了木箱,船上還下來幾名年輕女子,低眉順眼的,走到蕭金浪麵前屈膝萬福。

    秦師爺笑道:“這幾箱財貨是給蕭頭領的,幾個女子是給周天王準備的。知府大人親自挑選,均是各家各府家養的處子,堪稱極品。”

    幾名女子模樣確實端正,服飾打扮還盡量朝符合‘現代人’審美的方向改進,明顯是受了‘聖光’團隊幾名女性的影響。

    老蕭搖頭笑道:“知府大人費心了,不過我們對任何外來禮物都是入公賬的。這幾名女子應該是送往醫院當護士。小周他隻怕是無福消受了。”

    啊......這也能入公賬?對於新華反賊這等怪癖,秦師爺完全無法理解。其實他到現在都沒搞清楚這個團隊到底誰是頭領。

    外人看來,周青峰周天王霸氣蓋世,說一不二。可接觸過新華反賊的人都知道,周天王壓根不管政務,自有他人負責。

    秦師爺靠近幾步,對老蕭曖昧道:“既然周天王不方便,隻能是蕭頭領勉為其難,代為調教一二。”

    不等蕭金浪推辭,秦師爺立馬對幾名女子喝道:“還不快拜見蕭老爺,以後你們就是他的人了。”

    幾名女子再次拜下,把蕭金浪鬧到哭笑不得。他也懶得解釋,隻說‘歡迎加入新華’。

    秦師爺上了岸,抬頭遠望,見鎮子規模又大了不少。他這半年不斷來往府城和新華鎮,隻覺城內日漸暮氣,鎮上卻日新月異。

    就說這碼頭,最早長度不到十丈,隻能容納一條船卸貨。

    可現在新華鎮和青龍鎮建了五六座碼頭,碼頭邊還安裝了專用的滑輪吊機。不同貨物必須在指定碼頭裝卸,有專門的運輸途徑。

    比如送去冶煉的木炭和鐵料就隻能在固定碼頭裝卸,布匹糧食又是另一處地方。初來者往往不適應,可習慣後就會發覺其中妙處。

    碼頭上客貨分流,忙而不亂,裝卸快捷。

    來新華鎮路上,秦師爺還能看到吳淞江的河岸上連片金黃,稻穗垂頭,豐收在即。每隔大概幾裏地就會有一座灌溉水車,不停將河水抬升,送往遠處田地。

    今年鬆江府的農戶種地遠比往年輕鬆,也更勤快,就因為周天王帶著大軍時不時巡視鄉村。

    他開始是清理官紳,組織集體農莊,後來搞了巡迴法庭,建立秩序,為百姓排憂解難,深孚眾望。

    集體農莊不會有絕對公平,部分新頭領腐化很快。但它至少把過去被盤剝的弱勢佃戶聯合起來,共享耕牛農具等生產資料。

    巡迴法庭代替官府提供公共服務,解決地方上用水用地婚喪嫁娶之類的爭端和糾紛,平息民怨。

    府城的官老爺們原本是要看笑話的,一幫睜眼瞎的泥腿子懂什麽?反賊打仗厲害,但治理地方還是需要掌握知識的縉紳。

    但幾個月下來,不管是知府大人還是鄉鎮小吏,都發現反賊的管理其實粗俗。但他們讓底層民眾自己推選管理者分配資源,解決矛盾。

    底層百姓有自己的智慧,趕跑官紳後不但沒有亂成一團糟,反而過得挺好——官紳過去就沒幹好事。

    ‘聖光’團隊沒有提供什麽農科農技,僅僅是把被官紳搶走的勞動果實還給底層,百姓們就自發的團結起來。

    今年是個豐收年,整個鬆江府,上千萬畝農田,隻要是被‘聖光’清理過的鄉村,日子都比平常好多得多。

    時間已到七月,收割在即。

    鬆江府的官紳嫉妒到發狂,平日這麽好年景正是大家發財的時候。可今年......新華反賊搞了個包稅製,攬下了全府近半土地的稅額。

    如今收稅還是按洪武年間定下的土地和人口,稍作調整來收稅——兩百多年前,鬆江府隻有一百萬人口,現在超過兩百多萬了。

    知府大人當初被逼著答應此事,現在把腸子都悔青了。可再想反悔,別說周天王不答應,那些得了好處的底層百姓就絕不答應。

    新華反賊則向被其間接統治的鄉村許諾,今年不收任何賦稅,隻跟百姓做生意——利用工農業剪刀差來賺錢,名聲又好,利潤還高。

    比如‘新華’給幾百個集體農莊建灌溉水車,這能極大降低農戶的勞動強度,擴展灌溉土地——這個水車可不是免費的,價格也不便宜,但農戶們樂意掏這份錢啊。

    ‘新華’賣鋤頭鐵鍬耕犁,賣

    鍋碗瓢盆菜刀斧頭,還提供醫療、通訊、物流等服務。這些可以先賒賬,且不計利息。

    旁人看來這些貨物和服務價格低廉,極大改善百姓生活,周天王是真正的大善人。但對‘新華’而言,所有收費均是暴利。

    暴利到反賊可以養三千吃飽穿暖的脫產士兵,以及同等數量的工匠以及政務人員。

    幾個月時間,新華鎮的人口正式破萬,可不是一萬流民,是一萬有正經工作能創造財富的居民。

    秦師爺此番前來是為探探風,因為鬆江府的官紳又開始鬧騰——被‘搶走’田地的想拿迴田地,可經商的卻隻想經商。

    知府大人是流官,覺著鬆江府像個火藥桶,隨時可能爆炸。他正打算再跟新華反賊做幾筆大生意,賺夠了就告病掛職,避開風頭。

    上了岸,一隊巡邏的士兵從秦師爺麵前經過。和前次見的流民大軍相比,現在的新華賊軍大有不同。

    其體格健壯不說,裝備好了許多。

    之前是簡單木矛,現在是鐵矛。矛頭用鍛打的镔鐵,也就是生熟鐵疊打的花紋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長矛從原來的一米八提升到兩米一,重量稍微增加,殺傷力明顯更強。

    此外士兵小部分披甲,還不是最‘便宜’的皮甲,而是半幅鐵甲。

    冷兵器時代,有甲無甲大大不同。曆代朝廷不禁刀劍,但嚴禁甲胄。漢代名將周亞夫就因為私下弄了些甲胄,被逼的自殺。

    蕭金浪有意展示己方實力,招了一名披甲士兵過來,讓秦師爺仔細看看。

    秦師爺瞄了瞄長矛,不甚在意,卻伸手敲了敲鐵甲,發現甲胄並不厚,但防禦力相當可觀。

    “貴部的甲胄是......”

    “我們自己造的。有了蒸汽機推動鼓風機後,高爐的爐溫得到大大提高,冶煉效率也隨之大增。”

    新華鐵甲隻有半幅,很簡單的弧形甲,表麵有鍛錘反複錘擊延展的痕跡。

    它隻能保護上半身軀幹,對下半身和四肢就無能為力了。其厚度大概一點五毫米,要害處加厚,重量很輕,不到十公斤,經過淬火和滲碳進行表麵硬化,防禦力挺不錯。

    曆朝曆代,能披甲的都是精銳。努爾哈赤起家的時候也不過十三付鎧甲,秦師爺眼前看到的就不止十三副了。

    見秦師爺對甲胄頗為在意,蕭金浪隻嗬嗬笑。

    軍事組做過測試後,認為用大量鐵料鍛造甲胄屬於浪費,還不如用來生產下一台蒸汽機,進一步生產鏜床鑽床之類。

    目標是批量生產燧發槍和火炮。

    “秦師爺若是喜歡,這件鐵甲就當迴禮相送了。”老蕭道。

    啊......秦師爺心中一喜,拱手道:“如此......卻之不恭。”可話一出口,他又頗為懊惱,覺著為一件甲胄如此失態,倒讓反賊瞧不起。

    新建高爐在鎮外,建了圍牆,安排衛兵防守。秦師爺去瞧了眼,隻覺著高爐之大,遠超他過去所見煉鐵的爐子。

    此外被傳到神乎其神的蒸汽機也是個冒著熱氣的大爐子。有十幾人專門伺候,不停給它加水添柴。

    這玩意黑不溜秋,怪模怪樣。

    曲軸和飛輪動起來轟隆隆的響,鼓風機更是動靜大。它不但熱力驚人,聲音怪異,氣味還不太好,完全不符合秦師爺腦海裏對奇物的想象。

    “這就是蒸汽機?”

    要說超大號的‘孔明燈’,明代知識分子還能從典籍中尋章摘句為其找個祖宗。眼前這嗤嗤冒氣的玩意,曆史上沒見過啊。

    借來往新華鎮的商人之口,秦師爺聽了滿耳朵‘蒸汽機’傳說。可普通商人沒資格親眼來看看,隻能遠遠聽個動靜,知道反賊冶煉能力暴增十多倍。

    傳言中‘蒸汽機’有驚天動地之威能,怎麽是眼前這麽個古怪的夯貨?若是真要用什麽話語來形容,隻能說是‘大力出奇跡’。

    對當前的知識分子而言,水力機械就是水流推動水車,帶動齒輪轉動做功,這還是可以直觀理解。

    但秦師爺繞著蒸汽機和高爐轉了三圈,心裏不但沒搞懂,反而更加迷糊。

    這不就是個燒水的大爐子麽,它怎麽就能自己動起來?至於加強通風就讓煉鐵的爐子溫度暴增,這也是超脫‘之乎者也’的範疇。

    直到離開新華鎮,秦師爺也沒搞明白蒸汽機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等他乘船迴到府城,想著要如何跟知府大人稟報,才恍如大悟。

    那些使勁吹噓‘蒸汽機’的商人也沒明白。

    大家都是不懂裝懂,一個騙一個。

    迴到府城,知府大人也沒細問‘蒸汽機’,對秦師爺此行依舊是‘嗯’了聲,表示知道了。

    吳江的萬公萬老爺‘通曉賊事’,被請來研究那件反賊甲胄上。府內護院教頭親自動手,驗了驗其防禦力。

    首先用弓箭射,一石強弓在要在五步內才能把甲胄射穿,但也隻能穿透半指厚度,就卡住不動了。

    其次用腰刀劈砍,使足力氣

    也隻能砍一條凹痕,沒法砍穿。若要徹底穿透,必須用上好精鋼打造的紅纓槍猛紮,方能破甲。

    “此甲堪稱上品,戰場上能救幾條命了。”護院教頭看著被自己摧殘過的弧形鐵甲,頗為惋惜,“按朝廷軍製,能穿此等寶甲的至少也得是個千戶。”

    言下之意,反賊給普通小兵穿這麽好的甲胄,未免過於奢豪。更深一層,這麽好的甲胄就用兩根麻繩捆紮,掉在肩部和腰胯上,更是暴殄天物。

    至於明軍小兵穿什麽甲?

    胖襖算不算?

    最後是萬老爺祭出了法寶,請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鳥銃來射,裝鐵砂肯定打不穿,但若是換獨頭鉛彈,五十步外可以射穿。

    “若要跟新華反賊廝殺,還是得靠火器。”向知府大人稟告前,萬老爺提了如此建議。但秦師爺心裏明白一件事——大明的火器叫一個爛喲。

    刀槍要作假還難些,火器作假就容易了。南京工部下屬火器局,每年都要造一大堆大火器,耗費大把的銀子,就沒一件能用的。

    錢都讓當官的給貪了,匠戶隻能把鳥銃的槍管卷的像紙一樣薄,那玩意一點就炸。明軍士卒寧願空手也不願用那坑人的武器。

    萬老爺卻極力推薦自家工匠打造的精致鳥銃,‘五十步外可穿敵甲,府上各家應多多備用,招募士卒勤加練習’。

    秦師爺不否定精致鳥銃的威力,卻問了句,“這鳥銃管壁厚實,想來是能用的。一月能造幾具?造價幾何?”

    萬老爺頓時支吾,“我請了二十幾個工匠,按戚少保所著兵書竅門,旬月間造了七具,炸了三具,還剩四具。算下來,每具費銀過百兩。”

    聽到一個月才造成功四具,還每具百兩,秦師爺的臉就垮下來——姓萬的,你在逗我。造的少不說,還如此之貴,誰家用得起?

    萬老爺卻嘴硬,“各家官紳自備還是用得起,畢竟此物真的能殺敵保命。還在乎價錢幾何?秦師爺何不買點?”

    秦師爺一搖頭,“南京工部火器局也能造,又好又多還便宜呢。”

    “工部火器低劣至極,誰能敢用?”

    “那是沒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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