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望已經將以前的事故當成了故事說給了十一聽;十一知道這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哪裏會如他口裏敘述的這麽簡單。隻是,陳望這裏十一他知道不會再有什麽告訴自己了,有些事情,他會帶進墳墓中去,永遠和他的肉身一起腐爛在時間的長河中。


    桌上的空酒壇子已經堆滿,兩人不知不覺間喝下了這麽多的酒;你有故事我有酒,故事不斷,酒不斷;故事斷了,酒續上。這一日兩人無所顧忌,隻想將自己喝醉。


    醉裏挑燈看劍,夢迴往事如煙;花開花落間,錚錚兒郎已是那佝僂老頭。當初三人背井離鄉,幾經波折,好不容易混出了個人樣;卻依舊被那愛恨癡折磨的如此支離破碎。


    巧巧死了,我陳望便是活著,哪還有多少人氣兒?你鍾文就沒有心生後悔過?若是不曾有,你又何須跑到這南山來裝那勞什子老道;參的什麽禪?


    男兒有淚不輕彈,卻是未到傷心處。今落淚,何嚐不是到了那極限。


    清淚須那猛酒陪。


    日落下,月初升


    將醉的一塌糊塗的陳望扶到了床上休息;十一也迴到房裏打坐調吸,既然已是踏入武境,那便是一日不敢懈怠。


    窗外的屋頂上站著一年長道人,手持一柄佛塵,對著十一點點頭後,輕抬一腳已然飄向遠處。


    十一天璣步使出,跟上那道人腳步,行了約莫一炷香光景,出了這太乙郡,前方那道人才慢下腳步來轉身站在那兒麵露笑容的看著十一,十一腳步剛停便聽見那道人說道:‘真像,真像’。


    十一看著麵前的這位道人,隻見他身穿藍白相間道袍,手裏持一柄象牙做柄的佛塵,頭戴方巾係著滿頭烏發,腳穿布履,站在那自有那一股出塵之意,不似仙人做仙人。十一看著他也並未作揖行李,而是小心戒備道:‘鍾馗?’。那道人微微點頭道:‘出家以後就叫了鍾馗,未曾出家之前叫鍾文’。


    十一心中了然道:‘果然是他’。


    可眼神之中看著他卻越發的戒備起來,左右張望之際,鍾馗早已看出,笑道:‘你無須戒備,我對你不曾有敵意;你也且放下心中戒備,與我說說話如何?’


    十一還未作答,鍾馗又說道:‘你初入武境,眼下的你還沒那個能力殺我,而我雖有能力殺你,但是卻不會殺你’。


    十一知道他說的並非假話,自己這點功夫在他的眼裏根本不夠看,此時他來找自己,說明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誰。鍾馗望著他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顎下胡子道:‘年紀大了,就總想找人說說話,說不定哪天就走了,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十一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那鍾馗哈哈一笑:‘這世間若是除了陳公望能一眼認出你來,還剩下一人的話,那肯定是我了’。


    ‘況且,你男生女相,長的很像你的母親巧巧,你自然是她的孩子不會有錯的’。


    ‘你既然知道我是誰,那麽自然也知道我為什麽要來到這南山,你還敢晚上前來見我?’十一望著他說道。


    鍾馗在前頭著走並未迴答十一剛才這話,似乎根本不需要迴答,他既然都已經出現在了十一麵前談敢與不敢沒有意義。他走到了一處青石做台的地方,用這佛塵微微掃了掃,指著一處石凳說道:‘坐下來,喝杯茶慢慢聊,時間不急’。


    說著他如變戲法一般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一盞茶壺,兩個杯子。那本來毫無熱氣的茶壺,此時居然騰起水氣來。他給十一倒了一杯茶水道:‘這是清明節前,我親自炒的一點兒了茶葉。這南山之上靈氣充沛,養出的茶葉也是靈氣十足,喝了有好處’。


    十一依舊小心戒備著,見他自己喝了一口茶水之後,他才端起自己麵前的那杯留下三分之一未倒滿的茶水來淺嚐了一口。這茶水清香繚繞,唇齒留香,確實是難得的好茶,待那一口茶水入喉,十一才將剩下的茶水喝下。


    鍾馗見此笑道:‘怎麽樣,這茶不錯把’


    說著又給他倒了一杯,說道:‘平常農夫炒的茶葉,隻能最多泡七八道便已再無茶味,我炒的這個茶葉卻是可以泡到一十七遍,還有芳香;這炒茶的手藝在觀裏也是公認的一絕兒’。鍾馗就像是在向一個小輩炫耀著自己的本領。


    十一看著他,心中疑心重重;眼前的這位道人真的就是以前西北邊軍中的鍾馗?那位殺人不眨眼,還要生啖人肉的魔王?怎麽看都怎麽不像。


    鍾馗似能看透人心,對著十一依舊是那副和藹笑容說道:‘怎麽和想象中的不一樣?覺得我應該是個魔頭?’


    十一點點頭道:‘聽聞過你的一些事跡,總覺得和眼前坐著的帶仙氣的你很不像’。


    ‘哦,那我應該怎麽樣?是那種青麵獠牙一樣的食人惡鬼?還是那種殺人如麻的彪炳大漢?’


    鍾馗這般說道,似乎一點兒也不以為意;他看著十一又自說道:‘你和你母親長的很像,我們如你這般年紀的時候,那時節我們三總會在家鄉的河邊戲耍;你娘頭上總喜歡戴一朵路邊的野花,雖然那野花不好看,可是你娘戴上了,那就是世上最美的花兒’。


    十一靜靜的聽著鍾文的敘述,他剛剛出生沒一會兒母親陳巧巧就去世了,小時候就是乾泰也不會跟他多說說母親的故事兒,最怕的反而就是十一問:‘我母親在哪兒?’後來長大了一點兒,明白了為什麽自己沒有母親。可不再問媽媽在哪兒的他,卻也總想知道媽媽的故事兒,可惜沒有人告訴他,乾泰知道不多說不了,而陳望卻是不願說,也不敢說。


    如今,即便算是間接殺了母親的鍾文在他麵前說起媽媽的事兒來,他都願意細細的聽著。這世上如果還有人知道母親的一切的,還敢說與他聽的或許隻有這鍾文了。


    鍾馗似陷入了以往的迴憶之中,他慢慢說來:‘你母親,總有一副俠義心腸,遇見不平的事情總愛管上一管;有時候對方見她是一女流,所以也就懶得跟她計較,可是你母親卻對那些人不依不饒的;有時候惹得人家火起,打不過人家,就來找我和你舅舅,然後我和你舅舅就會幫著她一起教訓對方’。


    ‘那時候在郡裏,別管對方是誰家的調皮孩子,見著我們三都要夾起尾巴來,你母親在郡裏儼然就是一個小霸王呀’。他似乎想到以前的種種覺得越發好笑起來,喝了一口茶道:‘那時候的我們真好’。


    十一就這樣靜靜的聽著他講完了一段又一段關於母親和他們三的事情來。鍾文難得找到一個願意聽他說話的人兒,今夜似要把那心裏的話都說出來一般。


    兩人就從這月墜烏梢說到了東方見白,他看了看天邊站起身來對著十一說道:‘聽我這老頭子說了一夜的話,困了把?’


    十一微微笑道:‘還行’。


    鍾文看著他道:‘我以為你會問我,為什麽要殺你母親的?’


    十一也望著他道:‘我在等你跟我說’。


    鍾馗歎了口氣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我因你母親而生情,因你母親死而身死’。十一沒有想到他會這麽說,可是嘴裏卻說道:‘但,你沒死’。


    那鍾文站起身來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來了,那麽我就快死了’;他看著東方那一抹白暉道:‘我已經等了你十七年;在我知道你母親生下你之後就死去了,那時候的我就在等你來’。


    十一依舊坐在那兒沒有起身,他不知道這個人怎麽想的;他就這樣靜靜的聽著。


    鍾文沒有轉過身來,隻是頭轉過來看著十一說道:‘我於你母親有愧,於你舅舅有愧,於邊疆那些死去的士卒和百姓有愧;我本來早就該死了,可是心中的愧疚並不會因為我的死而消散’。


    鍾文說了一堆有愧於誰,可是獨獨沒有說到有愧於乾泰,因為在鍾文看來,他鍾文沒有什麽地方虧欠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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