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恩知道這個建築。在結緣神的噩夢裏,沿著一條石板鋪成的山路向上,就會看到這棟建築。怪物,鄰居朋友,鬆左衛門,宮野明.去年的結緣神事件,人類和非人之物在此地廝殺,

    他還記得當時的細雨,記得那把"飛旋的黑傘,記得石板上濺起的血,記得人們的狷狂,怪物的嘶

    吼,聲聲言語的辯駁,還有那把追命的槍。

    在噩夢裏的山路、樹林和建築,無不和現實中的三丁木公園有某些似有似無的聯係,就仿佛.

    將人們記憶中的三丁木公園的風景,於這個噩夢中扭曲。當時的這棟建築遠沒有現在看到的亮堂

    整潔,到處都是廢棄的雜物,就如同在某個難以追溯的過去,- 場災難在這裏降臨,人們倉皇而

    逃,這裏的紅色是他們流淌的血,尚未凝固。

    那些可怕的景象,將破敗的細節凝固在這棟建築中,仿佛在每一個角落 都殘留著亡者們的歎

    息。一場場戰鬥摧毀了這裏的門窗和擺設,怪物睜著數不清的眼珠子向室內窺探馬恩徐徐轉

    身,環顧四周,記憶中的一-幕幕和眼前所見到的景象重疊。

    這裏本就是一場夢,比任何口述的“夢”都更像是一場夢。

    過去的夢和現在的夢確實不-樣了,暗色變得明亮,但似乎有一些朦朧的東西沒有變化。 馬

    恩找不到那隻殺不死的怪物,但是,他無法肯定它真的不在這裏,他數著自己的每一次心跳,窗

    外的沙沙聲和影子的搖晃,都依稀在暗示那些怪誕離奇的東西依舊盤踞於此,依舊在從窗外窺視。用眼睛是看不見它們的,卻仿佛在某一 個瞬間,視線對上。

    窗外是陰雲密布的天空,天光切割了雲層,-柬束光清晰可見,隱約要放晴,可雨一直落下

    雨珠也被光照亮了。恍惚的時候,隻覺得從天而降的不是雨水,而是點點的星光。

    馬恩走過羅列齊整的長桌和排椅,窗戶的玻璃倒映著一些影子,漸漸染上豐富的色彩。那是

    光的投射,他沒有注意到,這些玻璃何時有了彩繪,彩色的光在地麵和牆上繪出怪誕而神聖的圖

    案。他沒什麽審美才能,隻是去分辨那些纏繞的曲線和直線就已經眼花繚亂。他盯著這些圖案,

    不一會就感到反胃暈眩。這些色彩和圖案似乎在暗示什麽,可是,他也說不清究竟在暗示什麽。

    他突然發現,明明地麵上光影交加,卻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馬恩抬起頭,卻發現前方的樓梯不知何時距離自己隻剩下十米,他不肯定自己剛才

    究竟是停步,還是往前走了。他又一次迴過頭,門口競然遙遠得好似在百米之外,廳堂變得更加

    高闊。牆壁.上出現從未見過的手臂形狀的燭架,看起來就像是這些手臂捧若蠟燭,小心翼翼地攏

    著,怕被風吹滅了。

    當他的目光掃過,光和影的輪廓都在旋轉,蠟燭被點燃,燭光取代了天光。

    馬恩不知道是自己在旋轉,還是整個廳堂在繞著自己旋轉,他有一種奇妙的失重感,仿佛整

    棟建築-邊旋轉著-邊向下墜落。他聽到一些黏糊糊的聲音,尋聲望去,就見到一條長長的紅色

    貼著地麵滑來,瞬息間就越過腳底,當他還在琢磨這是什麽東西的時候,腳底已經傳來地毯般厚

    實柔軟的觸感。

    是的,這是一條地毯,紅色像是剛染.上去的,顏料還沒有幹涸,抬抬腳就能感受到黏稠。彩

    繪玻璃的光影落在紅色的地毯上,其色彩和輪廓就變得更加古怪了,但也似乎有了更多的動態而

    顯得愈加栩栩如生。

    馬恩開始聽到一些輕微的節奏,像是由小號起頭,隨後又有更多管弦加了進來,他聽到了西

    方樂器發出的聲音,也聽到了東方絲竹發出的聲音,緊接著是琴鍵和琴弦的聲音。節奏變得清晰

    音色變得洪亮,這是一段舒緩的旋律,仿佛能讓人看到冬去春來,鮮花盛開。

    馬恩剛產生這個感觸,立刻就看到了一大片無中生有的鮮花在整個廳堂鋪開。這些鮮花是活

    著的,紮根在堅硬的水泥裏,轉眼間就淹沒了所有堅硬的質地。這裏彌漫著喜慶的氣息,但馬恩

    卻覺得在喜慶的底下,藏著陰森作嘔的其它東西.

    馬恩-直都有些不舒服,這種不舒服似乎是生理上的,又似乎是一種頑固的成見,是一種基

    於過去經曆的錯覺。他很難找到- -一個確切的證據去說明自己為何有這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因為眼

    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鼻子嗅到的,這些色彩、聲音和光暗的渲染全是美好的,浪漫的,即便

    他自詡不懂美學,也依舊能夠感受到這光景的美好之處。

    當他聽著旋律時就有這樣的感覺:如果有歌聲配合這旋律,- 定會更加完美。於是,-如他

    所想,

    歌聲響起來了。

    女性的聲音,年輕,柔和,清亮,隻聽聲音就能勾勒出一個曼妙的畫麵,仿佛能夠從聲音中

    看到對方的樣貌:無論她長得怎樣,都一定是美麗的。

    而且,這是馬恩熟悉的聲音。

    “雅美?”他緊了緊手掌,才意識到自己抓著東西。他以為是自己的黑傘,卻發現是白色的

    傘。木製的骨架,油紙的傘麵,白色的底繪上淡色的丹青,墜著淺紅的纓。

    這把傘當然不是武器,他下意識撐開傘,轉動把柄,也取不出任何東西。在這把傘上,馬恩

    的魔術已經沒用了。但他隱約想到了,為何這裏會有地毯,會有花,會有燭光和旋律,他想起了

    一直無暇多想的事情-

    除了計劃之外的事情。為何自己會在這裏?在計劃之前,他登上山,走

    入神社,召集朋友們,不是還有-個十分認真的理由嗎?

    他要結婚了。

    從理性的角度來說,計劃關係到文京區的每一個人,而婚禮隻是一個人的人生, 哪一一個的份

    量更加沉重,馬恩認為是顯而易見的。

    然而,每個人都在勸他,說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時刻。對此,馬恩不是沒有感觸,但在

    理性的判斷中,他更多能感受到的,是更多人的重量。隻是,當他把計劃和婚禮混淆在一起時 ,

    在大家的心中,他的婚禮似乎依舊比計劃本身更沉重。

    姑且認為這是親朋好友們的善意。可馬恩滿腦子的計劃,為了在怪誕離奇的境況中扭轉乾坤

    他已經很久都沒有想起自己的婚禮了。原本的計劃基於婚禮而布置,但不知何時,婚禮似乎變

    成了計劃的贈品。

    眼前的一切,再次提醒了他,這是- -場婚禮,哪怕隻是一場噩夢中的婚禮,也依舊是他的婚

    禮。

    在經曆了那麽多的怪誕離奇和死去活來後,婚禮並沒有中斷或中止,這是一一個客觀存在的主

    題,不會因為他的任何理由而改換,不會因為他的個人意誌發生轉移。

    廣田小姐的歌聲比馬恩平日裏聽到更加輕柔,就如同情人在耳邊低述,廣田小姐的身影已經

    在馬恩的腦海中浮現了。盡管這歌聲,這風景,這情調,都和馬恩事先調查過的日島民俗婚禮不

    太一樣,仿佛是拚湊出來的,仔細看看,多少覺得有些荒謬怪誕。可是,這裏不就是-場荒謬怪

    誕的夢嗎?

    馬恩的目光向上抬起,沿著人字形的樓梯,他看到了自己為之許下諾言,將會陪伴自己餘生

    的女性。

    那一抹白色的身影,驚鴻一瞥地在- -側晃過,又從另一側露出一角。她的聲音有時是在上方

    ,有時就在馬恩的身邊,有時遠,有時近。馬恩時而聽到她在歡笑,那如鈴鐺的歡笑聲有些飄忽

    ,和喜慶的場景有-種格格不入的味道。

    旋律是歡愉的,歌聲是柔美的,但是,當笑聲響起時,仿佛就隻剩下空靈的笑聲,在一刹那

    間,一種巨大的詭異的安靜徹底吞沒了所有的美好,就連馬恩也會在這時產生毛骨悚然的情緒。

    毫無疑問,這歌聲,這笑聲,都來自於他未來的妻子

    “雅美?”馬恩大聲喊道,“你在哪裏? ”

    他不想追究廣田雅美為何會在這個服夢裏,他還記得自身處於自主單機模式的狀態。而自己

    之所以啟動自主單機模式,就是為了規避脫離封印的結緣神給自己帶來的影響。

    如果信任大腦袋的計劃,就不應該將眼前發生的一切當成是尋常情況下的結緣神的噩夢。這

    更像是他自己的噩夢,套用“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句大陸俗語,他猜想,也許自己比自以為的

    ,更加珍視這個婚禮,卻又備受怪誕離奇之事物的困擾,所以才會在夢中出現這麽一個怪誕的婚

    禮。

    在他的喊聲中,如同所有的樂器在同一時間發出轟鳴,宏大的節奏洗滌了喜樂,為旋律注入

    了莊嚴和神聖。樂聲的源頭開始集中,馬恩聆聽著,目光追尋而去,他以為會是在階梯上,廣田

    小姐將會在那裏,踩著紅毯,在漫天灑落的花瓣中,一步步走來。

    但是,樂聲、歌聲和笑聲的源頭沒有在樓梯處停下來,陡然間升起,一直來到他的頭頂上方

    馬恩下意識抬起頭,仰望上空,那裏的天花板已經消失了。他能夠看到熟悉的二樓,三樓,

    交錯的樓梯在不停轉移,數不清的樓層環繞著中空,-直向上望,也看不見盡頭在哪裏。那些聲音就從那看不到盡頭的中空處落下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從一個點變成了一個模糊

    的輪廓,又變成了清晰可見的身影。

    從天而降的女性舒展著四肢,寬大潔白的袖子就如同她的翅膀,她就

    像是一隻潔白的蝴蝶,

    一朵隨風飄動的白雲,輕巧得仿佛沒有重量。那是日島民俗婚禮的服飾,-種名為“白無垢’的

    裝扮,在她從天而降的時候,外袍的襯罩依舊攏著她的臉,讓馬恩看不見她的容貌,隻能依稀看

    到猩紅的嘴唇

    彎成了弧度,似乎在笑,唇瓣飽滿濕潤,似乎能擠出水來。

    她的一身都是白色的,純淨得沒有任何雜質,隻有猩紅的嘴唇,點綴著醒目的色彩。這是一

    個從天而降的美好身段,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婚約之人,宏大神聖的旋律在襯托這段婚姻的神聖,

    可馬恩隻覺得那是一一個極為恐怖的東西,正向著自己壓來一他的脊椎似乎 都要被壓斷了,他無

    法唿吸,他感到恐懼,他無法確定,藏在“白無垢” 後邊的,那個豐滿姣好的人形,究競是自己

    未來的妻子,還是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

    馬恩的膝蓋無法支撐,他不得不跪下來,他的四肢就好似灌滿了鉛,沉重得做不出任何動作。這種幾乎要淹沒他的,難以言喻的存在感和壓迫感,讓他再次迴憶起了麵對結緣神時的感覺:

    幾乎一模一樣。

    他為了逃脫結緣神的壓製而啟動了自主單機模式,卻在自主單機模式的噩夢裏,似乎再一-次

    看到了結緣神。

    廣田小姐肯定是和結緣神有關聯的,在去年的結緣神事件裏,這個結論就已經很清晰了。廣

    田小姐平日裏也有不少奇怪的舉動和想法,馬恩也早就注意到了,但是,麵對廣田小姐會如同麵

    對結緣神一樣沉重,這是他完全無法想象的。

    在這個婚禮的夢境裏,曾經沒有太過在意,曾經難以想象的東西,變得比夢本身更加真實。

    真實而巨大的力量,似乎撐爆了這場大夢,讓朦朧的夢變成了恐怖的現實。

    馬恩的視線變得模糊,他看到那落下的身影,數不清的樓層似乎在圍繞自己和那個身影旋轉。他暈眩,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他聽到的旋律本應該是宏大、神聖、莊嚴而美好的,卻漸

    漸變得紊亂,雜音如魚群蜂擁而至,扭曲了音調和拍子,最終變成了一團令人心肌梗塞的混響。

    在那個飄忽而下的白無垢的人形身後,他依稀看到了-個無法描述的,不知道多巨大的輪廓

    , 他似乎聽到了那個輪廓發出的聲音。輕柔的歌聲,空靈的笑聲,在宏大而雜亂的混響中,也變

    成了渾糊的呢喃。

    撒呀、蘇嘎、喀拉一-

    這是一場蒙昧的交響,這是一場荒誕的儀式。在不可名狀的神明的注視下,在自我的噩夢中

    ,開始了他與她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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