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恩很早就意識到了,有關這些怪誕離奇之事物的信息並不會被-個人全麵知曉,它很可能

    隻出現在特定人身上,被特定的人隱瞞下來。邪教知道的,上原專務不知道,上原專務知道的,

    安琪兒小姐不知道,反之亦然。但是,很多人都會陷入一種錯覺中:自己知道的是最多的。

    馬恩從不認為自己知道的情報最多,但卻肯定,自己的敵人不可能每個人都擁有相同等量的

    情報,自己的敵人很有可能會基於那種錯覺展開行動,並且,自己敵人也從不是鐵板一塊,團結

    一致。

    內部分化,強化矛盾,轉移矛盾,這些人類鬥爭中極為常見也普遍有效的手段,在這些以人

    類為主體去呈現的怪誕離奇中,依舊成立,甚至於擁有更大的操作價值。

    要說邪教儀式最讓他頭疼的是什麽,那當然是最開始,邪教完全就是-個隱藏整體的時候。

    在那個時期,敵人是緊密的,隱晦的,馬恩根本就找不到任何可操作的對象。

    就像一個雞蛋沒有縫隙,甚至於,雖然知道存在這麽一個雞蛋,卻找不到它。看不見,摸不

    著,不知道它的殼哪裏硬哪裏軟,無法敲開它的殼。

    如果敵人一直如此,馬恩隻能自認無能。可惜,這個敵人並沒有他們自認為的那麽強大,他

    們依舊受到太多因素的幹擾,他們以為自己準備得足夠全麵,但實際不是。

    馬恩在計劃的準備期間,就已經從種種跡象中看到了這些薄弱之處。那些不以邪教自身意願

    而存在的罅隙,是邪教自己無法修複的。也許他們原本可以縫縫補補,讓這些罅隙不至於擴大,

    但馬恩既然看到了,當然要撕裂這些罅隙,讓這些罅隙變成流血的傷口。

    馬恩在婚禮,上布置的計劃,不是讓罅隙變成傷口,這種變化早就在計劃準備期間就發生了,

    盡管這些傷口看起來對敵人沒有實質性的影響,這也是自己的隊友們最能感受到的變化。但是,

    毫無疑問,傷口就是傷口。

    當馬恩的計劃開始時,就會往這流血的傷口中狠狠插上一-刀。也許這把刀不是由他自己插上

    去的,那也無所謂。隻要敵人變得足夠虛弱,主客位置就會發生逆轉,這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對抗上原專務,對抗儀式,對抗邪教,對抗“神明”,對抗國外勢力在這個吞沒文京區

    的巨大災難中,馬恩需要對抗的敵人實在太多了,這- -次的事件在規模上遠超前兩次,或許在他

    人眼中,這就是絕望的局麵,但在馬恩的眼中,正因為敵人的屬性太過複雜,才讓他有了操作空

    間。

    祖國和郵局的教育,讓他善於從成分、性質和立場上分割敵人,善於針對這些不同屬性的敵

    人布置針對性的計劃。他比隊伍裏的任何人都清楚,隊伍裏的每一個人都有 其必然的影響力,將

    會發生其固有的作用,每個人都是不可或缺的,而大家的痛苦和努力,他也-直看在眼中。

    這些痛苦和努力,都是在對抗敵人的過程所必須付出的。沒有人能夠以-種輕率天真的態度

    去麵對那些怪誕離奇的敵人,甚至於,在最危險的情況下也會出現犧牲。馬恩希望讓自己的同伴

    都能幸存下來,但他從來都不是-個天真的人。

    馬恩還知道,導致犧牲的誘因,很可能不來自於敵人,而是來自於自己在計劃中引導出來的

    變化,是自己的同伴在痛苦和努力中,親自做出的判斷。馬恩一直都知道,自己不可能主導和控

    製所有的可能性。

    他能聽到知音愛美的“旋律”,他能夠體會到這怪誕又可怕的“旋律” 所帶來的出其不意的

    變化,能夠看到這種變化對“神子母體”的影響。他既能看到這種變化對吉他手等朋友的負麵影

    響,也能理解這種變化會給上原專務的陰謀帶來的促進作用。

    在敵人的計劃中,敵人希望每一種影響都對自己有利,並以最大努力去滿足這一期待。

    而在馬恩的計劃中,隊伍裏的每一個人所能產生的影響都具備-定的針對性, 但又從不期待

    這種影響僅對自己人有利。

    這就是雙方在規劃和期待上,最大的差別。

    毋庸置疑,馬恩不是一個浪漫的男人,他的計劃本質是殘酷的,是有損的,甚至連敵人的思

    考和行為都比他更具備浪漫的因子。

    馬恩清楚知道自己計劃的本質,他計算著自己對朋友們的每一-次欺騙,他能夠切身感到這種

    計劃給自己,給大家帶來的痛苦,卻又堅決執行這樣的計劃。他相信,自己是一一個殘酷又矛盾的

    男人。

    每一次看到朋友們在絕望和瘋狂中掙紮,在掙紮中釋放影響力,去開辟那可能

    存在的未來。

    深沉的痛苦,在他的內心中蘊藏著,積蓄著。

    哈姆在洞悉計劃的殘酷後,依舊拋開個人恩怨,舍身而出;佐井久之屢敗展戰,永不言棄,

    以頑強的意誌踏上火線;吉他手在“神明”和“旋律”的內外交攻中,演繹出自己的《北極星》

    ;雷特被他那敏感的知覺危害, 卻始終立場堅定,正惡分明;鷲峰紅苑年紀輕輕,不經世事,卻

    始終心懷正義;知音愛美身陷囹圖,卻向往光明。

    這些朋友的表現所表現出來的人性閃光,每每讓馬恩感動又自愧。

    馬恩什麽都沒做,他眼睜睜看著這一-切閃光在最危急的時候迸發,沉默地注視著吉他手漸漸

    陷入瘋狂,看著雷特在響徹天地的“旋律”中,如約將知音愛美帶到安琪兒小姐身邊。

    他什麽都無法做,在這一刻,他無法拯救他們,無法給任何人帶來安全。他也是最清楚這一

    事實的人,並且,他知道這裏沒有人會責怪他,甚至不會認為這是他的錯。

    即便如此,馬恩仍舊知道這就是自己的錯,是自己的業,是自己的殘酷,是自己迫使他們不

    得不陷入這個境地,去做出這樣的抉擇。

    這份清晰的認知產生的沉痛,隻有馬恩自己知曉。

    安琪兒小姐抱著腹部,臉上已經失去血色,她從未感受過的痛苦讓她渾身發熱,汗水不知不

    覺中已經打濕了頭發。那怪誕而強大的力量無法帶來她任何安全感,她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地感

    受到自己腹部的胎動。她聽說,生孩子的痛苦是人類最強烈的疼痛之一,她也一直感性地認為這

    種痛苦是神聖的,如果這種痛苦和馬恩有關,也是值得的。可這些聽說過的道理,理性的數據和

    感性的認知,都遠遠不如親身體驗到的這份痛苦來得強烈。

    她忍不住慘叫出來了,明明身體是健康有力的,但她一跪下就再也站不起來。她懷疑,是不

    是孕育的特殊性,將- -個女人生命中所有應該經曆的痛楚全都濃縮在了這一刻。她既感到充實,

    又感到空虛;她既覺得自己是強大的,又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虛弱;她既為這個儀式的成功感到

    高興,又為它的不合時宜感到恐懼。

    她的情緒從未有過的混亂,她已經無從分辨自己到底是怎樣的想法了。她就像是溺水的人,

    目光不安地遊移,想要抓住一根聊以慰藉的稻草。她看向馬恩,卻看不清他的樣子,隻看到那熟

    悉的深紅色,在灰沉沉的背景中靜靜燃燒。

    “不是現在,怎不,不再等等,再等等她劇烈地喘息著,卻

    好似已經唿吸不過來了。

    她的視野正被一種汙穢的黑色吞沒,她甚至不懷疑這是不是幻覺,有-種冥冥的直覺在告訴

    她,她正在經曆怎樣一個過程,而又是怎樣-一個結果在前方等候。她在這一瞬間,就似乎知道了

    接下來將會發生的所有必然一她絕望地發現, 自己無法中止,也無法改變。

    “不,不一!”

    在安琪兒小姐的慘叫聲中,知音愛美將手中的“玻璃珠”打入了她的腹部。儀式品就好似融

    化進了安琪兒小姐的皮膚裏,深深浸透,而她明明有若無以倫比的身體和怪誕的力量,卻絲毫無

    法延緩哪怕-秒,她甚至覺得,是自己體內的怪誕主動接納了這個儀式品。

    雷特和知音愛美做好了受阻和失敗的準備,卻未曾想到,自己兩人的突襲會如此順利,順利

    到了好似這件事本就注定要了發生。身為始作俑者的知音愛美隻是遵循自己內心的感覺去運作這

    一切,可在做完這一切後,她立刻就生出了一種惶惶不安的恐懼感。

    每一個能夠聆聽“旋律”的人都能感受到,《北極星》 的節奏已經來到一個高亢的,仿佛隨

    時會崩潰的段落。那些從知音愛美的“旋律” 中滋生出來的黑暗正循著《北極星》的節奏迅速膨

    脹。

    如一陣狂風迎麵吹來,黑暗掠過荒地的每一個人,大家下意識抬起手臂,擋在麵前,但什麽

    都擋不住。眾人隻覺得天旋地轉,不知道是自己在旋轉,還是這片天地在旋轉。

    他們最終還是看清楚了,充斥在荒地中的黑暗不是單純的黑暗,隱隱是一片森林的輪廓。這

    片森林是如此龐大,一直向前方,向遠方蔓延,和噩夢中遠處的森林連成一片,但這片森林明顯

    不是亞夢原本就有的事物。

    “噩夢被侵蝕了。”雷特驚愕地囁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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