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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田雅美的工作沒有馬恩預想的那麽係統,盡管是一名雜誌編輯,卻又不僅僅是采訪、撰寫和編輯,相比起文案工作,似乎雜事做得更多。工作場所也不僅限於辦公室,毋寧說,一個月裏外出的天數比呆在辦公室裏的天數更多。在一些特殊的場合,也要做一些電視節目。馬恩最終還是沒能弄清楚,她到底做的是什麽工作,一如對方同樣不清楚,馬恩過去工作的郵局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地方。

    “聽起來更像是自由工作者。”馬恩這麽形容,不過廣田雅美自己倒不覺得是這樣,她用以反駁的話大致是這樣的意思:大多數自由工作者反而沒有這麽穩定的工作機會,她拿到手的可不僅僅是雜誌社的工資,也有其他活動的抽成,但是,如果她不是雜誌社的人,反而無法接觸那麽多的活動渠道。

    “許多工作都是優先選擇認識的人。我就職的那家雜誌社在方方麵麵都有熟人,雖然都不是真正的上層人士,但也是各行各業的中堅人士,一來二去大家熟悉了,什麽事情都好辦。反過來說,如果連遇到這些人的機會都沒有,那就難辦了。”廣田雅美這麽說著,一邊為馬恩舀了一碗白米飯,又打開冰箱取出啤酒。馬恩掃了一眼冰箱內部,發現三分之一的箱格全是易拉罐裝的啤酒。

    ——這家夥這麽喜歡喝酒?

    倒不是說馬恩討厭這類女性,不過,在冰箱裏存放那麽多啤酒的人,大概也會天天喝吧,這樣的女性放在郵局的同事裏,全都是性格大大咧咧的——相比之下,廣田雅美在這寥寥幾次接觸中,性格上細膩的部分反而更多。馬恩也有猜測,這位大了自己幾歲的女性會不會是人前人後的表現不一致的類型,但總的來說,給他的感覺,仍舊和郵局同事裏那些嗜酒的女性不太一樣。

    不,或許是因為自己在郵局工作時接觸的女性還是太少了。

    雖然已經在郵局工作四年,但反過來想想,也就是四年而已,比起大多數同事的工作時間都要短暫。自己現在才二十四歲,在祖國的時間也才二十四年,如果自己能夠活到六十歲,說不定在日島生活的時間,反而要比在祖國生活的時間更長。

    到了那個時候,要說自己多了解自己的祖國,馬恩覺得自己是絕對說不出口的。

    想到今後的時光,馬恩就不由得有些傷感,那思鄉的情緒又不禁湧了上來。

    “也給我來一罐吧。”他對廣田雅美這麽說到。

    “嗯?”廣田雅美看了看手中的啤酒,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繼而感到驚訝。她不覺得馬恩是會主動要酒的類型,仔細端詳了一下對方的臉,隻覺得那平靜的臉上,似乎帶著些許憂鬱。當然,這不妨礙她欣賞對方的臉,而且,這種微妙的憂鬱也讓這張臉有一股新鮮感,絕對是不壞的。

    可是,廣田雅美卻不由得有一種想要了解更多,想要深入對方的內心,想要撫平這片憂鬱的感情。

    即便如此,她仍舊什麽都沒有說。在渴望做點什麽的同時,心中也同時有某種清晰可見的阻力,在阻止她這麽做。

    廣田雅美站起身,為馬恩拿了一罐啤酒。

    “說起來,又有工資,又有其他收入,你一年可以賺上不少吧?”馬恩不再想那些讓自己情緒低落的事情,轉移話題問到。他其實並不太想知道廣田雅美的收入是多少,雙方還沒有熟悉到這個程度。如今問了這樣的問題,隻讓他覺得自己此時的談話狀態不太好,反而希望對方能夠忽略過去。

    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嗎?馬恩覺得客廳裏的氣氛有些不對,但到底是什麽地方不對,卻又說不出來。飯菜的香氣,房間裏的溫度,腳下柔軟的地毯,電視裏響起的笑聲……在這之中,似乎還摻雜有別的什麽。但是,到底是什麽呢?無論怎麽想,怎麽去感受,都無法分辨出來。

    久經磨練的身體沒有給予迴應,沒有危險的感覺,但是,就是有點特別的感覺——非是不好,而是一種“似是而非”的感覺。

    “還行吧,正好可以讓我住在這棟公寓裏。”廣田雅美沒有說具體的金額,“我有存款,如果有機會了,就會從雜誌社跳出來單幹吧。不過,我其實也很煩惱,到底要不要單幹,我比較喜歡穩定的生活。”

    “有存款?” 馬恩有些懷疑。

    廣田雅美一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麽了。

    “我隻是喜歡讓別人請客而已,又不是沒錢。”她這麽說到,瞪了馬恩一眼。馬恩可沒辦法從這眼神中分辨出,她到底是不是生氣。對他來說,廣田雅美有時看起來很透明,仿佛什麽想法都掛在臉上,但有時也會變成一團迷。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啤酒的緣故,馬恩越發感到身體發熱,他順手解開領口的扣子,卻見到廣田雅美的目光直勾勾盯過來,手不由得僵了僵。這位年齡可算是自己的“小姐姐”的女性,有時也會讓他感受到一種難以對抗的壓力——似乎自己無論做什麽反應都不太好,裝作沒反應也會覺得尷尬。

    “怎麽了?”他一

    邊問,一邊向後靠了靠。

    “唔,沒什麽。”廣田雅美一副不經意的樣子舉起啤酒罐,擋在自己的嘴邊,然後說:“我們幹杯吧?”

    “嗯?”馬恩覺得她的話有點沒頭沒腦。

    “我可是第一次邀請男性到房間裏來,還親自下廚。”廣田雅美就像是倔著性子,強硬地說:“就為這個第一次,幹杯!”

    馬恩稍稍被她突然掀起的氣勢打擊了一下,如果是敵人當麵,他肯定不說二話就反擊迴去,然而,敵人可不會這麽說話。盡管和廣田小姐才認識不久,但肯定是不能將她當做敵人對待的,應該如何應對友好女性的強勢,在過去的二十四年裏,馬恩一直都沒有太好的心得體會。

    “……好吧,幹杯就幹杯,幹嘛這麽氣勢洶洶的。”馬恩嘴裏抱怨著,但還是和廣田雅美碰了一下啤酒罐。反而是廣田雅美用了大力,將他的手都撞了迴來。

    “幹杯,知道什麽是幹杯嗎?”廣田雅美硬氣地說:“要一口氣喝光,知道嗎?”

    “哦,哦,這我當然知道。”

    馬恩舔了舔嘴唇,他不太喜歡將啤酒一口氣喝光的感覺,又苦,而且會有一股氣從胃裏湧上來,不太舒服。不過,他就算不用眼睛去看,也知道廣田雅美在盯著自己。

    廣田雅美率先一口氣喝光了啤酒,將易拉罐重重放在茶幾邊上,發出嗚哇的舒暢聲,但是,她的目光一直盯著馬恩,就像是在監督他一樣——她覺得自己的心情就是如此,現在,她就像是想要看著這個年輕人一口氣喝光啤酒,她想看看,當他喝光後會是什麽樣子。更進一步,如果喝醉了,又會變得怎樣呢?

    廣田雅美的想象卡在“喝醉”的時候,她花了好大力氣,才阻止自己繼續想象下去。

    馬恩在廣田雅美一口氣喝光啤酒後,才抿了一小口,接著又輕輕啜了兩三口,在對麵人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下,這才一口氣將啤酒往嘴裏倒。

    這麽不爽快的喝法,在廣田雅美一直以來的想法中,都不該是男人應有的表現。她一直覺得,自己喜歡的男性,即便不喜歡喝酒,也不應該在喝酒的時候這麽“忸怩作態”。不過,放在馬恩身上,這樣的想法也頓時拋到了一邊。

    ——其實,這樣子也挺可愛嘛。為什麽過去一直排斥呢?

    她這麽想到。

    果然是要看人的吧?她迴想過去看到的男性,完全沒有馬恩此時給自己帶來的感覺。想象那些熟識的男性,喝酒時是馬恩這副模樣,果然還是難以接受。

    馬恩喝光了一罐啤酒,隻覺得身體更加燥熱,領口的兩個扣子都已經解開了,再解下去就不太禮貌。於是,他解開袖口的扣子,將衣袖整整齊齊地挽起來。

    “今晚真熱啊。”他這麽自言自語,為自己找理由,“抱歉啊,有點不太雅觀。”

    “沒事沒事,就當做是自己家裏好了。”廣田雅美微笑著說,“來嚐嚐我家鄉的特產吧。”

    這麽說著,她將那盤不明所以的“開胃菜”向馬恩的方向推了一下。馬恩盯著這盤“雜菜”,還是覺得不太想吃,即便如此,廣田雅美的熱情太難以拒絕了,他還是下了筷子。

    他事先在盤子裏撩了一下,雖然他也知道,這麽做很不禮貌,但是,果然還是無法立刻就下嘴。廣田雅美說裏麵有果類、野菜和山菇,但盤子裏的東西都切碎了,顏色和紋理都已經不是原樣,根本看不出來是這些東西。

    “嚐嚐看 ,很好吃的。”廣田雅美看起來沒有在意那不禮貌的動作,隻是熱情地催促著。

    馬恩定了定神,夾起一團,就要送進嘴裏。

    突然間,咚咚咚,咚咚咚——!

    廣田雅美的房門被人敲響,急切又激烈。馬恩的手停住了,廣田雅美更是被嚇得身體後仰,差點就摔倒地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強烈的節奏,一共響起四次,在兩人反應過來前就停止了。

    馬恩和廣田雅美麵麵相覷。廣田雅美一臉煞白,馬恩倒是沒什麽感覺。他主動站起身來,走向門口之前,他看了看時鍾:已經是晚上八點。

    雖然還不算是太晚,但強烈的敲門聲仍舊讓他有一種不正常的感覺。廣田雅美明顯受到了驚嚇,所以,應該不會是預約好的熟人。不請自來的造訪,在馬恩的印象中,十有八九不是什麽好事。而且,為什麽要敲門呢?這棟公寓裏每一家每一戶都裝有門鈴。

    馬恩雖然不害怕,但感覺同樣不太好,他想起了昨天自己家的敲門聲,有點懊惱自己竟然把應當隨身攜帶的黑傘放在家裏了。究竟是自己太過於鬆懈,還是自己的狀態真的出了問題?明明已經對自己的心理精神做過調整,但仍舊失誤了。在國內的時候,他從來都沒有把黑傘忘在一旁。

    無論如何,這個時候,就算廣田小姐主要要去開門,他也會主動阻止。

    馬恩來到門前,透過貓眼向外望去。

    貓眼外一片漆黑,仿佛被擋住了。

    馬恩的記憶被清晰地喚醒了。

    和記憶

    裏一樣,他眼睛眨都不眨,就這麽死盯著,下一瞬間,那隻充斥血絲的眼睛便塞滿了貓眼的視野。

    除了眼睛之外,什麽都看不到。

    眼白仍舊是多到了令人覺得不正常的程度。

    那隱隱發光的瞳孔讓馬恩比上一次還要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背影,就像是這隻眼睛就在廣田雅美的房間,正從他的背後窺視著。

    而馬恩知道,自己大概是無法從自己身後找到這隻眼睛的。

    這隻眼睛似乎在對自己說話,但是,它實際隻是沉默地盯著。

    “……”馬恩沒有那天的衝動。正因為廣田雅美就在這個房間裏,所以,他無法對房門做任何事情,也不能開門。

    任何多餘的動作,似乎都會波及身後的廣田小姐。

    “是誰?”廣田雅美有些顫抖的聲音傳來。

    “沒看到人。”馬恩隻是這麽迴答到,平靜的聲音沒有半點波瀾。

    在他收迴視線的前一刹那,眼睛就從貓眼中消失了。重新迴到正常走廊的視野裏,看不到半個人影,也難以想象,這隻眼睛的主人是誰,又是如何離開的。

    此時,馬恩的內心比任何時候都要平靜。也許在他一個人碰到這種事情的時候,會有一些喜悅吧,但是,在這個房間裏還有廣田小姐。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對現況生出半點驚喜,因為,這隻眼睛很可能隻是因為他的緣故,就盯上了這個房間,盯上了廣田雅美本人——倘若事情真的變成這樣,那麽,自己難辭其咎。

    然而,這種事情,是無法立刻就向廣田小姐直說的。

    “應該是惡作劇。”馬恩隻是這麽說到,若無其事地迴到自己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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