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洞中的無月明終於明白了什麽叫“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黑漆漆的洞穴沒過多久就出現了亮光,又走了幾步,狹窄的洞口突然開闊,緊接著的便是一條寬闊的街道,三尺見方的青石板整整齊齊地鋪在地上,青石板上雕著各式各樣的圖案,無月明雖然沒讀過太多的書,可也能看出來這些圖案刻著的都是些流傳很廣的故事傳說,這些精美的石磚竟然就這樣擺在地上,任由人踩踏,這讓無月明覺得有些暴殄天物,可他還沒來得及感歎,就被抬頭看到的景物再次震撼了,隻見街道兩邊的小樓每一個都雕梁畫棟,他在紅蓮山莊看到的那些精美部件竟然出現在這些尋常小樓上,而在此之外,是那些岩石上繪滿的壁畫,壁畫中畫著的是載歌載舞的極樂世界,七色的顏料讓畫中的小人像是活過來一樣,跳著舞的姑娘扭起了腰,甚至隱隱有陣陣笙歌傳來,這讓無月明有些恍惚,他雖懂得不多,可他知道哪怕是雲夢澤裏屬於即墨樓的那幾幢小樓都沒有這裏的漂亮。


    抱著對這些好東西的保護欲,無月明輕手輕腳地踏上了石板,可走了沒多遠,他就發現了問題,這精美的城市裏竟然一個人影都沒有,這不像是傳聞中熙熙攘攘的風月城,反倒像是哪個君王死後留下的精美墓室,除了沒有活人以外,什麽都不缺。


    無月明沿著街道繼續向前,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一陣陣低沉的呻吟聲先一步傳到了他的耳朵裏,他循著聲音找去,來到了一處廣場,可剛來到廣場,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按照這裏其他地方的建築風格來看,這廣場本該是精美無比的,可他眼中見到的卻是遍地死屍,或者說不是死屍,隻是看起來像是死了,他們一個個趴在地上,骨瘦如柴,深陷的眼眶裏是布滿血絲的眼睛,倒和外麵那位船夫有幾分相像,他們像是米缸裏的大米,一個疊著一個填滿了這個廣場,不過腦袋卻都衝向廣場中央,還有力氣的就撐著身下的人向中央爬去,沒力氣的就隻能乖乖地趴在地上當別人的墊腳石。


    無月明心裏暗想,這不知又是哪裏來的邪教,竟能讓人如此癡狂,他抬頭向廣場中央看去,卻並沒有看到什麽神像,隻看到了一根燒了半截的紅燭插在一座燭台上,那紅燭的紅色偏暗,就像是用人血做出來的一樣。


    就在他還在琢磨著江湖上怎麽還有宗門不供神佛供蠟燭的時候,一股特異的香味就鑽進了他的鼻子裏,這味道讓無月明覺得有些熟悉,便忍不住多吸了兩口,緊接著一陣躁動從他體內傳來,身體先他腦子一步做出了反應,竟然是那消停了有一些時日的帝江骸骨再次作起了妖,他灰色的眼眸裏竟然有了幾分紅色,身上早該愈合的傷口也再次泛出了絲絲血跡。


    無月明深吸了幾口氣,把想要衝上去將那蠟燭吃進肚子裏的想法強壓了下去,他終於想起了這味道為何如此熟悉,那晚小江的手指頭也是這個味道。


    無月明搖了搖頭,把鑽進腦子裏的身影甩了出去,這裏是風月城,那小江又是風月城的小姐,這味道一樣自然是很正常,至於這些人為什麽是這副模樣,說不定是風月城有什麽奇怪的規矩,他這個外人也不方便去管,隻是這些人都半生不死的,他要找誰去打聽消息呢?


    一聲長歎從無月明的嘴裏吐了出來,他知道這世上從沒有一帆風順的事,可一件順心的事也沒有是不是有些太過分了,莫非他活著從華胥西苑出來,又躲過了水雲客的追殺,已經把他此生所有的運氣都花光了?


    好在無月明一向不容易死心,他繞過廣場繼續向深處走去,他不相信風月城所有的人都會是那邪教的信徒。


    既然世上有他這種瞧不上木蘭教的人,那自然也會有人不受這邪教的蠱惑。


    潺潺的流水聲出現在了寂靜的街道裏,這岩洞中竟還有一汪不小的山泉,順著修好的河道流淌在這座精美的山中之城,無月明來到河邊蹲下,用清冽的山泉水洗了把臉,驅散了最後一絲野性,恢複了澄明的無月明耳朵也靈了不少,他隱約聽見潺潺的水聲之中似乎還有一位少女在啜泣。


    快要熄滅的希望再次燃起,無月明即刻起身順著水流一路向上,周邊的建築逐漸稀少,就連長明的燈都少了幾盞,看來這山城裏也不是處處繁華,滔滔的水聲越來越大,可藏在其中的啜泣聲卻越來越小,無月明不由地加快了腳步,終於在泉水的盡頭找到了一座數丈高的瀑布,激烈的水流從洞穴深處噴湧而出,重重地砸在下方的巒石之上,碎成了晶瑩的水花,隻是此處一盞燈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隻聞其聲不見其形,到是可惜了這番美景。


    無月明在瀑布下站定,灰色的眼眸發著幽光,他循著哭聲望去,隻見在瀑布之上的山崖邊竟跪坐著一位豆蔻年紀的小丫頭,許是哭了太久哭累了,她此刻隻是坐在崖邊,早已不再哭泣。


    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無月明的嘴角在黑暗裏咧到了後腦勺,這丫頭怎麽看都比廣場那些半死不活的人靠譜。


    “姑娘,請問……”


    無月明的話音剛出口,咧開的嘴角就僵在了臉上,因為那丫頭竟然直直地從山崖上墜了下來,腦袋直衝著岸邊的岩石而去。


    “啊?”


    無月明張大了嘴巴,運氣不好也沒有這麽不好的,怎麽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看起來還算正常的人,轉眼間就跳崖了?


    莫非真的是因為之前對百裏難行和阿南太過差勁而遭到了反噬,受到了一種所有女人隻要聽到他說話就會跳崖的詛咒?


    看來要找機會和她們賠禮道歉了。


    無月明歎了口氣,撩撩衣擺,縱身一躍落進了池水裏。


    ----------


    “晚輩長孫無用,見過洛伯伯!”


    風月城的未央宮裏,精心打扮了一番的長孫無用正站在殿中行禮,在他身後站了兩隊人,隊伍長得一直排到了殿外,每個人手裏都捧著寶貝,從靈丹妙藥到奇石美玉,應有盡有,就連千金難求的法寶都有不少,看這陣仗不像是來拜見長輩的,倒像是來提親的。


    “我與你父親頗有交情,年輕時他在我風月城可是花過不少銀子。”坐在高台上的洛陽晨擺了擺手,示意長孫無用起身,隻是那臉上的笑容卻有些意味深長。


    “咳咳,”長孫無用起身幹咳了兩聲,沒想到自己那個平日裏一本正經的父親年輕時候玩得還挺花,“男人嘛,男人嘛。”


    “上次見你,還是在你周歲宴的時候,你光著屁股在桌上爬著抓周,”洛陽晨笑著說道。


    長孫無用舔舔嘴唇,尷尬地笑笑,他周歲宴時發生的事已經不能算是茶餘飯後的笑談了,而是每一個青州人都朗朗上口的故事了,從小到大他可沒少聽人因為這事笑話他。


    “爬了一圈什麽都沒挑著,反倒是嚎啕大哭,你娘看不過去,隻好把你抱在懷裏哄,可是怎麽哄都沒用,你在你娘得懷裏一個勁得鬧騰,直到你胡亂抓下你娘的一支珠釵後,才消停下來。”洛陽晨好像沒有察覺到長孫無用的窘樣,接著說了下去。


    饒是聽過了很多遍,可長孫無用還是有些臉紅,他摸了摸自己刻意沾上的胡須,趕緊岔開了話題,“說來慚愧,晚輩早該下山來拜見洛伯伯的,怎奈晚輩實在是不爭氣,在江湖裏跌跌撞撞,一拖拖到了現在。”


    “哎,”洛陽晨擺擺手,“人各有命,賢侄不必妄自菲薄,雖說修道一事略有坎坷,可你那幾本書著實不錯,你爹什麽都好,就是有些死板,隻知道打打殺殺,不懂得變通,這幾本書交予你手上是精兵遇上良將,剛剛好。”


    “洛伯伯謬讚了。”


    “這可不是謬讚,你那幾本冊子我都有看,尤其是那《江湖風雲錄》,我這個當爹的都不知道我那閨女竟然還有那種本事。”


    殿下的長孫無用出了一身的冷汗,雖說他來之前就做了充足的心理準備,畢竟不是每一個家長都和百裏難行她娘柳風蘭一樣沒心沒肺,自己可是造了阿南和小江不少的謠,可看洛陽晨的表情似笑非笑,他實在是摸不清楚洛陽晨的真實想法,隻能打著馬虎眼撓著後腦勺。


    洛陽晨話鋒一轉,接著說道:“不過剛剛通報的人說你來風月城要見的是我閨女,不是我啊。”


    “那怎麽會呢?我肯定是來見洛伯伯的啊!”長孫無用趕緊賠笑臉。


    “不是嗎?”洛陽晨指指長孫無用身後的長隊問道,“還有你這陣仗,不像是來見我的,倒像是來下聘禮的,莫非我那閨女的婚事,賢侄也想摻一腳?和即墨樓做親家也不是不行,隻是我那女兒不爭氣,怕是配不上賢侄啊!”


    長孫無用心想這不是困了就有人送枕頭嗎?這計劃從第一步開始就如此順利,他趕緊順著洛陽晨的話說道:“洛伯伯哪裏的話,自下山之後我與兩位公主接觸頗多,無論是為人還是學識,都是天資絕絕之人,實在是令我傾佩,是我高攀了才對。”


    沒想到洛陽晨不按套路出牌,“不過那個‘笑麵魔’我倒是想見見,如果真人尚可,我女兒又確實喜歡,那遂了我閨女的意倒也未嚐不可。”


    “他……”長孫無用一根指頭在空中點了許久怎麽也沒有落下來,他沒想到洛陽晨說會看他的書竟然是真的,這難道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怎麽了?可是有什麽不良嗜好?還是說用情不一,會負了我閨女?”洛陽晨追問道。


    “那倒都不是,隻是他與那水雲客的……”


    “那一看便是假的,”洛陽晨擺擺手,“那水雲客的聖女剛入天照,修的又是無相魔,怎麽會讓這種凡俗之情影響到她的修行,你騙騙其他人可以,可騙不了我。”


    “晚輩沒有要騙洛伯伯的意思,我隻是想說那書裏寫的東西都是我瞎編的,洛伯伯可千萬不能信。”


    “哦?”洛陽晨似乎很喜歡逗弄長孫無用,接著問道,“那書裏的故事可以全是編的,可能讓你即墨樓少公子花如此多的筆墨去撰寫的人,想來也不會是什麽一無是處之輩吧?”


    “我……他……”長孫無用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這些老江湖還真不是善茬。


    “行了,你也不用惦記著做我女婿了,你的婚事自有你爹娘給你操辦,即墨樓的親家,做有做的好,不做有不做的好,但我閨女萬不能給人做妾,不過話說迴來,我說了這選女婿的事要讓她自己來,那我自會說到做到,她若真要嫁你,我也不會攔著。”


    長孫無用癟癟嘴,阿南別說嫁自己了,不一劍劈了自己都算好的,“晚輩知道了。”


    “不過我有一事倒是要問問你,”洛陽晨突然嚴肅了起來,臉上隱約的笑意不見了。


    “洛伯伯請講。”


    “在那紅蓮山莊裏,你可是與她們在一塊兒?”


    長孫無用心中暗道不好,這看樣子來者不善啊,隻能先硬著頭皮迴答道:“在紅蓮山莊的時候,我確實與她們多有聯係。”


    “那你可知道我小女兒的病是為什麽好轉的嗎?”洛陽晨把手搭在椅子上,一雙眼睛似乎要穿過長孫無用的眼睛,看透他的心。


    長孫無用兩眼一凜,洛陽晨能問的問題無非就是那幾個,他早有準備,可問出來的這一個卻是他最不願意迴答的一個,一是他卻是不知道小江精神抖擻的原因是什麽,按照他的推測來看,絕對和除夕前夜嘬的那口無月明的血有關係,可是無月明身上藏著的東西太多,尤其是聽過陳大夫的話之後,關於無月明的事自然是要小心小心再小心,這問題迴答起來既不能說實話又要圓得合理,實在是有些難度,於是他想了想之後,含糊地說道:“二小姐的病,我也曾想讓即墨樓的大夫去看看,可聽說陸懸壺陸大夫都沒有什麽辦法,我也就沒有再動過這個念頭。”


    “所以你也不知是嗎?”洛陽晨似乎有些失望。


    “不過,”長孫無用頓了頓,看到洛陽晨眼中重新閃著光之後才繼續說道,“在二小姐剛到紅蓮山莊的時候,氣色也不是很好,而且很少笑,可能以前在風月城裏靜養,少有走動,所以在紅蓮山莊裏二小姐很喜歡去外麵走動,也喜歡聽那些江湖中人講故事,慢慢的二小姐的心情似乎變得開朗起來,笑容也變多了,身子似乎也有了好轉,晚輩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


    洛陽晨向後靠了靠,喃喃自語道:“莫非真是病由心生?”


    一看到洛陽晨上了鉤,長孫無用趕緊趁熱打鐵,“也許多讓二小姐走動走動,會有助於二小姐的病情。”


    洛陽晨半眯起了眼睛,並沒有很快做出答複。


    正在此時,後殿裏傳來了兩道慌亂的腳步聲,在臨近前殿的時候停了下來,在響起時已經是一板一眼,不急不慢了。


    長孫無用抬頭一看,竟是阿南和小江肩並著肩走了出來。


    視線迴到風月城的二女,小江還是那個小江,阿南卻像是變了個人,不僅換上了百褶的裙子,還紮著高高的發髻,端莊大氣,和長孫無用印象裏打打鬧鬧的假小子形象嚴重不符,那時動如脫兔,現在卻靜若處子,尤其是那張臉,比以前還要更白一些,實在是讓長孫無用有些接受不了,於是他大眼瞪著小眼瞅著阿南,而換來的卻是阿南兩個大大的白眼。


    “你們來啦,”洛陽晨迴頭看看自己的兩個女兒,指了指長孫無用,“老朋友,專門來看你們了。”


    “見過長孫公子。”


    小江也就算了,阿南竟然如此乖巧實在是讓長孫無用渾身不舒服,他不由地伸出手一橫,“免禮平……”


    阿南眼中突然爆出了兩道寒光,長孫無用趕緊彎下了腰,躲過了阿南射來的殺氣,“見過二位姑娘。”


    “既然是老相識,我也就不多說什麽了,日後大家便是兄妹,將來多幫襯,”洛陽晨說道,“賢侄這次打算在風月城待多久啊?”


    “我自然,”長孫無用站起身來,他來著風月城是有大事要做,自然是待得越久越好,“要等到阿南妹妹出嫁之後再走了,至少年底吧,我在這還能幫幫忙。”


    長孫無用話裏著重的“妹妹”二字讓阿南咬牙切齒,但洛陽晨可沒聽出來話裏的火藥味,說道:“你倒是有心了。”


    “既然長孫哥哥要待很久,那我便帶長孫哥哥去宮裏轉轉,熟悉熟悉。”阿南盯著長孫無用,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阿南話裏格外咬字清晰的“哥哥”二字讓長孫無用汗毛直立,但也隻能硬著頭皮說道:“那就勞煩阿南妹妹了。”


    “那你們去吧,年輕人好相處,我就不摻和了。”洛陽晨說罷就起身離去。


    彎腰施禮送行的長孫無用剛把頭抬起來,就看到阿南叉著腰站在自己跟前,剛剛的端莊模樣消失地一幹二淨。


    “嗬嗬,又見麵了。”長孫無用決定以裝傻充愣來應對阿南的凝視。


    “是呢,又見麵了,長孫公子。”阿南微笑著說完一把揪住了長孫無用的脖領子,把他的腦袋扯到了自己的跟前,然後伸手直接撕掉了他沾在嘴唇上麵的胡子,“老實交代,你來這幹嘛?”


    嘴唇上的刺痛讓長孫無用倒吸了一口涼氣,他顫顫悠悠地說道:“我說我來這是有正事要辦你信嗎?”


    “嘿嘿。”阿南露出一個漂亮的笑容。


    “嘿嘿。”長孫無用也跟著笑了起來。


    “你看我信嗎?”阿南的笑容戛然而止。


    長孫無用立刻移開了眼神,但是衣領被擒住了,他的活動空間實在有限,看來看去,眼神落在了一旁掩著嘴偷笑的小江身上。


    “其實我是為她來的。”長孫無用用自己最真誠的眼神看向了阿南。


    迴饋長孫無用的是兩道更犀利的眼神。


    “你要是敢動她的歪腦筋,我就閹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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