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在第二日清晨開始減小,到了中午的時候就完全停了下來,而與大雨一起停下來的還有水雲客的追殺令。


    作為事件的中心人物,無月明在追殺令結束前的最後一個晚上終於睡了個好覺。


    良心受到譴責的長孫無用自掏腰包請無月明住了一迴上流的客棧,盡管長孫無用仍對客棧的規格十分不滿,從屋內擺件到裝修風格,從床褥的絲絨到盆栽的修剪,裏裏外外挑了數不清的毛病,但無月明還是對屋子十分滿意,他就是一個從村裏剛進了城的小夥子,被眼前的花花世界所震撼。


    不過他沒有時間去享受這些東西,很快就趴在鵝絨的大床上睡著了,這七日的追殺比在華胥西苑裏和那些睚眥廝殺半年都要累,人的花花腸子要比睚眥多得多,他不僅要正麵打得過,還要揣測對方的想法,防止背地裏可能的偷襲,隻有這樣才能在一層又一層致命的包圍圈裏逃出來。


    漸漸升起的太陽蒸幹了連日的雨,讓整個暗香城都變成了蒸籠裏的包子,籠屜裏的無月明也在悶熱中醒了過來,他洗洗涮涮,換上長孫無用為他提前備好的衣裳下了樓。


    這間大得不像話的客棧似乎被長孫無用包了場,無月明一路上誰也沒看見,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著,那偌大的大廳裏也隻坐著四個人。


    長孫無用縮在桌子的一邊,耷拉著腦袋,兩隻手乖乖地放在膝蓋上,像一個晚歸的孩子。


    阿紫坐在長孫無用對麵,小小的個子,蓬勃的氣勢,伸著一根玉指對著長孫無用一頓罵。


    一直都很威風的百裏大小姐則擔當了那個丫鬟的角色,站在阿紫身後捏著她的雙肩,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長孫佳辰坐在長孫無用和阿紫的中間,所有心思都放在桌上的茶壺那,除了偶爾給阿紫添添新茶外,就正襟危坐,不動也不說。


    無月明從樓梯上走下來,徑直來到四人旁邊,坐在了唯一空著的那張椅子上,抓起長孫無用麵前那杯涼透了的茶水一飲而盡,然後舒舒服服地打了個嗝,把這幾日沉積在胸中的濁氣吐了出去。


    無月明的突然到來打斷了阿紫出口成章的文明用語,她指著長孫無用鼻子的手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上好的梨木桌麵頓時裂了一個縫,無月明剛剛放迴桌子上的茶杯也跳了起來,落在桌子上之後又轉了幾圈滾下了桌子,碎成了幾瓣。


    “你就沒什麽想說的?”阿紫冷笑一聲,抱著胳膊說道。


    但想來大家都沒什麽想說的,所以四人鴉雀無聲,就連百裏難行放在阿紫肩膀上的手都慢慢停了下來。


    “問你呢!”阿紫冷哼了一聲。


    長孫佳辰閉目養神,百裏難行專心伺候阿紫,那就隻剩下長孫無用和無月明了。


    作戰經驗更豐富的無月明決定先發製人,於是他向左甩了甩下巴說道:“問你呢。”


    長孫無用在桌下踢了無月明一腳,“問你呢。”


    “怎麽會是問我呢?這不都是你闖的禍嗎?”


    “她都問了我一個時辰了,還沒問夠嗎?肯定是在問你呢。”


    對麵的阿紫緊咬著嘴唇,抖起了腿,四人中間的桌子也跟著抖了起來。


    “我和她無冤無仇她有什麽好問我的?”無月明一臉無辜,阿紫是因為追殺令才來殺他的,算算時間現在追殺令應該已經沒有了,那他和阿紫自然是沒有什麽關係了。


    “昨天你不是和她做了一筆買賣嗎?”


    “哦?”無月明想了想,他隻記得自己昨天大開殺戒了,所以他老實地說道,“我忘了。”


    這一覺睡得太舒服,忘記一些東西也是很正常的。


    “夠了!”阿紫終於管不住自己抖著的腿,一腳把桌子踢翻了。


    坐在她正對麵的長孫無用倒了大黴,桌上的茶水澆了他一身,燙得他直跳。


    阿紫指著無月明的鼻子說道:“你就這麽心安理得的睡覺嗎?”


    “我不就睡了一覺嗎,礙著你了?”無月明向後退了一步,拉開了安全距離,擺起了拳架,阿紫昨天扇他的那幾耳光現在仍舊隱隱作痛,那時他剛剛結束了一場惡戰,身疲力竭,現在他經過一夜的休息已經完全恢複,現在若是再打起來他一定能多挨幾下。


    “不就睡了一覺?你,去讓他看看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阿紫指了指長孫佳辰。


    長孫佳辰聞言立刻站了起來,快步走到最近的一扇窗戶旁,伸手推開了窗。


    無月明起身來到窗前朝外看去,隻見他進來之前見到的那些房屋全都消失不見了,地麵也硬生生地凹下去了三尺,他們所在的這棟酒樓像是變成了一座大海中的孤島,四麵什麽都沒有。


    他有些後知後覺地明白了為什麽這棟酒樓除了他們五個以外,就一個人都沒有了。


    那些人若是再留在這裏,怕是連命都保不住。


    “這……死人了嗎?”無月明從窗戶外麵縮迴了腦袋。


    “沒有。”站在窗戶旁的長孫佳辰搖了搖頭。


    “沒有?”無月明一臉的不相信,“都成這樣了,還沒死人?”


    “那些閑雜人等提前告知都走了,那些來殺你的人確實打得很兇,但是沒有人死。”


    “她那個脾氣會不殺人?”無月明伸手指了指阿紫,一把椅子剛好從遠處飛過來砸到了他的腦門上。


    “她不能殺。”


    “為什麽?”


    “她接了水雲客的追殺令,那就隻能殺你,她如果想幫你隻能先把接到的追殺令退了才行,但時間上來不及了。”


    “如果不退會怎麽樣?”


    “那就是在挑戰水雲客的威嚴了。”


    “她都天照了,還怕這個?”


    “天照之間亦有差距,再說天照之上還有東虛。”


    “真有東虛嗎?”


    “不多,但水雲客一定有。”


    “那她不能殺人昨天晚上怎麽幫的我?”無月明迴頭看了一眼阿紫。


    “挨打嘍。”長孫佳辰攤攤手。


    無月明吸了口涼氣,要是這麽一說,阿紫對自己發脾氣好像還是很有些道理的。


    於是無月明轉身衝阿紫抱了抱拳,“多謝!”


    “嗯。”阿紫雙手叉腰,驕傲地揚了揚下巴。


    “這城裏變成了這個樣子,要重建吧?”無月明轉身又跟長孫佳辰說道。


    “是要重建,此外還有很多人流離失所,相應的補償也該要有。”


    無月明雙手撐在窗台上,看著外麵光禿禿的大地皺起了眉頭,他想起陸義的妻女就是被趕入城中的鬼修煉為了精魄,他昨日逃入暗香城的行為與那時的鬼修似乎沒有什麽區別,遲來的後悔到底還是湧上了心頭,萬幸的是沒有無辜的人傷亡。


    “重建要花很多錢吧?”


    “這點無兄放心,少爺會把這部分錢墊上的,此事本就應他而起,也該由他來擦屁股。”


    無月明也向長孫無用抱了抱拳,“長孫公子破費了。”


    “小錢,小錢罷了。”長孫無用擺擺手,滿臉的不在意,隻要他娘不打他,那錢都不是事。


    “那他發追殺令的時候,你為什麽不勸勸他?”無月明迴頭繼續向長孫佳辰問道。


    “我隻是個下人,主子做的決定,我能說些什麽呢?再說我們一同下山的時候,他娘親口跟我交代過,隻要他不死,就萬事都由著他,是福是禍都是他自己的。”


    “你們到底什麽來頭?”無月明問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能調用這麽大能量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


    長孫佳辰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無兄可曾聽說過即墨樓?”


    “沒有。”無月明茫然地搖搖頭,他是從華胥西苑那個小地方出來的,知道的東西確實不多。


    “在很多年前人妖大戰的時候,他家祖上負責了所有的情報工作,手眼通天,戰功顯赫,戰後便於青州封地即墨郡,賜姓即墨,號即墨候,鎮守一方。戰事平息之後,不再需要設立管製區,於是即墨郡也就一並歸於青州,名存實亡了。不過即墨一家卻一直傳了下來,仍舊掌管著天底下最大的情報機構,又因為他們在青州北邊有幾棟高樓,於是世人便稱其為即墨樓。”長孫佳辰解釋道,他指了指長孫無用,“他就是未來的即墨侯。”


    “還早呢,還早呢。”長孫無用表麵上羞愧地搖了搖頭,但一直有些駝著的腰卻直了起來,還驕傲地挺起了胸膛,大眼睛盯著無月明的背影,盼著他趕快迴過頭來高看自己幾眼。


    沒想到無月明頭都沒有迴一下,直接問道:“即墨侯要經常出去見人嗎?”


    “不會,即墨侯那麽大的人物,自然深入簡出。”


    “那為什麽要找個漂亮的,不找個厲害的?”


    “這……生出來就是這麽個樣子,也隻能將就著用了。”


    無月明拍了拍長孫佳辰的肩膀表示理解。


    身後的長孫無用仰天長歎,他這個樣子他也不想的啊。


    “不過你們為什麽姓長孫,不姓即墨?”


    “能姓即墨的就隻有即墨侯一人,他現在還沒有當上,隻能姓他娘的姓。”


    “啊,原來此中還有這般淵源,那你們……”


    “咳咳。”


    兩聲幹咳打斷了聊起來沒完的二人,隻見百裏難行死死地抱著比她矮了半個頭的阿紫,兩隻眼睛瘋狂地給無月明和長孫佳辰使眼色。


    長孫佳辰是個明眼人,立刻就後退了幾步和無月明劃清了關係。


    阿紫終於掙脫了百裏難行的束縛,大步走了過來,她還等著和無月明談談條件呢,結果他和長孫佳辰越聊越投機可怎麽行?


    阿紫走到無月明跟前,抱著雙臂抬頭問道:“你打算怎麽補償我?”


    “我為什麽要補償你?”


    “我因為你挨了一晚上的打,你不應該補償我些什麽嗎?”


    “昨天不是你說的你幫我攔著其他人,我幫你去殺一個人嗎?那不是你自願的嗎?”


    “我昨天是這麽說的嗎?”阿紫滿眼無辜,但是頭頂上偷偷冒出來的兩隻耳朵卻出賣了她。


    “是的。”無月明好心地伸出手指了指阿紫頭上的耳朵。


    “不不不,”阿紫一邊搖著頭一邊伸出手把腦袋上的耳朵塞了迴去,“我記得咱們的交易是你給我一些報酬,然後再幫我殺一個人,相應的我不僅不殺你,還幫你攔著其他人,並且還要教你練劍。”


    “是這樣嗎?”無月明摸了摸下巴,莫非這一覺睡過來真的讓他忘了很多東西?


    “當然是這樣的,你說是吧,小佳辰?”


    長孫佳辰轉過身去閉上了眼睛,“晚輩昨天突生耳疾,一句話也沒聽清……”


    “那你說說,沒用的東西?”


    “您說什麽都是對的……還有雖然我叫長孫無用,但我不是沒用的東西……”


    “你這話說得就像是我在逼你一樣,難行,你說說,我昨天是怎麽說的?”


    “阿紫姐姐昨天……確實是這麽說的。”百裏難行抬起手來擋住了自己的臉。


    “你看,我記性很好的。”阿紫踮起腳來像摸一條狗一樣摸了摸無月明的腦袋。


    “不對啊,我記的你明明……”


    阿紫的手從無月明的腦袋上劃到了無月明的脖子上,動作之快讓無月明都沒有來得及反應。


    “來,咱們好好理一理。”阿紫掐著無月明的脖子從窗台翻了出去,順帶關上了窗戶。


    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從窗外響起,其中夾雜著無月明的幾聲悶哼,時不時的還有光芒從窗戶縫裏鑽進來,最終在無月明一句“我想起來了”之後歸於平靜。


    窗戶重新被打開,阿紫重新翻了進來,手裏拎著鼻青臉腫的無月明。


    阿紫把無月明丟在了地上叉起了腰,威風凜凜地說道:“小明,跟大夥講講我昨天是怎麽說的。”


    “阿紫姐姐幫我攔著那些人,我給阿紫姐姐付報酬。”


    阿紫把無月明的腦袋扯了起來,夾在胳膊肘,另一隻手狠狠地揉了揉無月明的腦袋,“嗯,真乖。”


    其他三人麵麵相覷,總覺得阿紫對待無月明不像是對待一個人,更像是對待一條剛撿迴來的野狗,要扇一個巴掌再給一個棗。


    無月明掙紮著伸出一隻手,悶悶的聲音響起,“但我可沒什麽東西能給你。”


    “我知道你是個窮光蛋,”阿紫鬆開了無月明,“跟著我做幾個月水雲客吧,你做我的馬前卒,掙到的東西都歸我。”


    “幾個月?”無月明揉了揉自己漸漸消腫的臉,出於對自己人身安全的考慮,在阿紫身邊的時間自然是越短越好,“要不你直接說個數吧。”


    “你要幹嘛?”阿紫警覺了起來,無月明總是不按套路出牌,腦子也像缺了根弦,實在是摸不清楚他想做什麽。


    “我想跟……”無月明扭頭看向了長孫無用。


    既然長孫無用那麽有錢,那他可以先借一點,對付長孫無用怎麽也比對付阿紫容易。


    “不,你不想。”阿紫伸出兩隻手捧住無月明的臉把他的腦袋扭了過來,然後轉身惡狠狠地瞪了其他三人一眼,揮舞著拳頭說道:“你們三個要是敢借他錢,就別怪我不客氣。”


    三人點頭如搗蒜,無月明都打不過她,他們三個又怎麽能打得過呢?


    “走,我們出發!”阿紫拽著無月明的手向外走去。


    “走去哪?”


    “豫州,姐姐帶你去做水雲客!”


    阿紫推開酒館的房門,朝天一指,耀眼的太陽正掛在東邊的天空之上,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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