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月明像是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夢裏有有講著笑話卻怎麽也長不大的顧西樓,有拿著一把折扇敲打著他手心的李秀才,有一直給他灌酒的陸義,有微笑著為他縫著衣裳的朱玉娘,有和他一起貼春聯的小武,有永遠都穿著道袍的孟還鄉,有總是從家裏偷一些好東西帶給他的黎向晚,還有和他一起躺在山裏看星星的慕晨曦。


    這一幕幕場景在夢裏此起彼伏,每一幕都那麽真實,那麽快樂,無月明看完這個看那個,看了一遍又一遍,怎麽都看不膩。


    又是一幕閃過,無月明迴到了劍門關的竹廬裏,坐在了竹廬的屋頂之上,旁邊還坐著孟還鄉。


    無月明看著孟還鄉嘴巴一直在動,卻聽不清孟還鄉在說什麽,於是無月明就說自己聽不清楚,可孟還鄉似乎也聽不到無月明說話,自顧自的一直說著什麽。過了好一會兒,或許是說累了,孟還鄉停了下來,轉頭看向了無月明,無月明以為孟還鄉終於注意到二人其實誰也聽不見誰說話,沒曾想孟還鄉緩緩地睜開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水墨的眼睛,無論再看多少次,都會被震撼到,所以無月明記得這雙眼睛。


    在灰色的瞳孔裏,無月明看到一個人,這個人既像他又不像他,像的是臉,不像的是腦袋下麵的東西,畢竟一顆人腦袋放在一個長著翅膀的東西上總有些不倫不類。


    無月明正好奇這人是誰,孟還鄉眼中那人卻突然開始腐爛,血肉爛成了一灘汙水,很快就隻留下了一副骨架。


    這副骨架在無月明的注視下竟然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向無月明走來,血肉也在骨架上重新生長,想要把骨架包在裏麵,可是這副骨架卻並不聽話,每次血肉剛把骨架包上,就又會撕開一個長長的口子,露出裏麵的骨頭。


    骨架就這麽一步步地從孟還鄉眼睛裏走了出來,來到了無月明的麵前。


    無月明有些害怕,不自覺地向後仰去,那骨架就彎下腰來,像是要把腦門貼在無月明腦門上一樣。終於無月明整個人躺在了地上,退無可退,那骨架也越離越近,兩個一模一樣的鼻子碰在了一起。無月明想要推開骨架,可是並沒有手伸出來,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好像根本沒有手,他又踢踢腿,又發現他連腿也沒有,在這裏的似乎隻有他的靈魂。


    那副骨架並沒有如無月明所想的那樣張開嘴咬向自己,而是睜開了眼睛。


    那也是一雙水墨的眼睛。


    無月明震驚之餘又在這雙眼睛裏看到了別的東西,那是一片林子,林子裏下著大雨,大雨裏有兩個孩子,一個倒在另一個的懷裏。無月明認得他們,快死的那個叫顧西樓,剩下的那個叫仲乙。顧西樓用唯一還能動的手指點點自己的胸口,就在仲乙要把他藏在胸口的東西拿出來的時候,場景突然發生了變化。


    一個白胡子老頭出現了,他一手握著鉗子,一手握著刀,嘴裏說著一些聽不懂的話。無月明在看到白胡子老頭的一瞬間就哆嗦起來,就像是狗見到骨頭就會流口水一樣,無月明見到司徒濟世就會害怕。


    司徒濟世手中的刀鉗朝無月明揮了過來,無月明害怕地閉上了眼睛,但想象之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無月明慢慢地睜開眼睛,發現眼前的東西又變了,他又出現在了林子裏,天空正下著滂沱大雨,腳邊是小武已經泡得有些浮腫的屍體。


    無月明跪在地上,像要把小武的屍體翻過來,可他的手剛接觸到小武,周圍就是一陣地天旋地轉,待到天地恢複平靜之後,他已經出現在了一片雪原之上。


    雪地已經被挖出了一個大坑,唿嘯的風雪從他的頭頂上掠過,而在雪坑裏,有幾根他剛剛挖出來的骨頭,骨頭滿是劃痕,不知道有多少顆獠牙在上麵啃咬過,無月明痛苦地哀嚎,卻不敢碰那幾根骨頭。


    淩冽的寒風將無月明的淚水凍在了臉上,也裹挾著他消失在這片雪原之中。


    風停之後,光也不見了,無月明周圍出現了一雙雙黃色的眼睛,突然他身後傳來一聲怒喝,隻有兩個字,“無雙”,他迴頭看去,瞧見陸義手中的劍筆直地朝他刺來,帶著滔天的氣勢頃刻間洞穿了他的胸膛,他和那些睚眥一同飛了起來,恍惚間,他看見遠處的天邊升起一道耀眼的光柱,隨後是第二道,第三道。


    許久之後,飛在空中的無月明終於掉在了地上,濺起了一灘血水,他坐起身來,發現身邊躺著一個人,他定睛一看,黎向晚正睜大了雙眼看著他,可那雙眼睛裏卻沒了光采。


    無月明猛地向另一邊看去,看到了慕晨曦衝著他迴眸一笑,隨後轉過身去,從指尖開始化為晶瑩的冰晶。


    “不!”無月明連滾帶爬地向慕晨曦爬去,沒走幾步就看見一隻利爪洞穿了慕晨曦的胸口,這座剛剛出現的雕像以利爪為中心開始皸裂,變成了一堆碎塊,散落在地上。


    利爪的主人踩著碎塊從黑暗中走了出來,有著一雙燒得正旺的眼睛和怪笑著的臉。


    “仲乙,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一樣,沒有一點長進。”


    “我殺了你!”


    無月明咬牙切齒地從地上彈了起來,眼前的場景卻再次變化,從孟還鄉眼中鑽出來的那具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骨架出現在了麵前,彈起來的無月明正正地撞了上去,像靈魂遇到了肉身一般,二者竟融合在了一起。


    再下一刻無月明睜開了眼睛,一個裝滿水的木桶出現在了眼簾,他整個身子都泡在木桶裏,隻有一個頭在水麵上,在他正對麵,有一雙小手扒在木桶邊,小手上也有一個小腦袋正好奇地看著他。


    腦袋上有一雙大大的杏眼,一雙柳眉,圓鼓鼓的腮幫,一左一右兩支馬尾辮,還有與黎向晚七分相像的鼻梁。


    那丫頭直直地盯著無月明,一句話也不說,無月明摸不清這人的來路,隻能也直勾勾地看迴去,一句話不說。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好一會兒,那小丫頭迴頭喊了一聲“姐姐”,就迴頭繼續大眼瞪小眼。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另一個丫頭小跑著推開了房門。


    無月明抬頭看去,那個跑進來的丫頭和木桶邊扒著的這個長得一模一樣,隻是腦袋後麵紮著一個高馬尾辮。


    那丫頭跑進來之後也扒在了桶邊,盯著無月明一頓看,三個人大眼瞪小眼。


    多年的修行讓無月明有充足的耐心,這兩個小丫頭當然比不過無月明,那個紮著雙馬尾的小丫頭先沉不住氣,說道:“你叫什麽名字?”


    “無月明,你呢?”


    “我叫黎向娟,你的姓好奇怪。”


    無月明看向了另一邊,高馬尾的丫頭說道:“我叫黎向嬋。”


    “她是我姐姐,我是她妹妹。”黎向娟說道。


    無月明點點頭,覺得黎向娟說得很有道理。


    “爺爺說你是個瘋子,你是嗎?”


    無月明皺皺眉頭,琢磨著他好像也沒有做什麽惹黎滿堂生氣的事,但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迴答不上問題來的小孩子了,他早就學會了撒謊,“是,你爺爺說的沒錯,我是個瘋子,所以你們兩個要離我遠一些。”


    “無……無公子,你手腳能活動了嗎?”黎向嬋問道,無月明的姓同樣也讓她覺得奇怪。


    無月明低頭看了看泡在桶裏的身體,那些他親手劃開的傷口已經愈合,隻留下一道道白白的印記,甚至以前的老傷都好了不少,他動了動手,又動了動腳,胳膊除了異常地瘦以外確實沒什麽問題,於是他抬頭說道:“已無大礙。”


    “爺爺說你要是能動了,去哪就隨你了,黎家不會留你,也不會趕你。”


    無月明點點頭,黎滿堂能把他帶迴來就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這幾日一直是你們兩個在照看我嗎?無某這裏道謝了。”


    黎向嬋擺擺手,“爺爺不讓別人知道你在這裏,所以這幾日確實是我和妹妹兩個人,但其實也談不上照看,隻是每日來換換水。”


    “隻是換換水嗎?”無月明苦笑道。


    “爺爺說這個時候找不到藥,找到了也不會給你用,他又怕你被泡爛了,就讓我們每天來換換水。”


    這倒確實像是黎滿堂能做出來的事。


    “無論如何,謝謝二位姑娘了。”


    “那邊準備好了衣裳,無公子會直接離開黎家嗎?如果是的話我會跟家丁打聲招唿,他們不會攔你的。”


    “那就勞煩黎姑娘通報一聲了。”


    黎向嬋點點頭退後了一步,黎向娟咬咬嘴唇,看看姐姐又看看無月明,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認識我哥哥嗎?黎向晚。”


    “認識。”


    “他……真的死了嗎?”


    “死了。”無月明點點頭,在生死這件事上,他從不說假話。


    “他不是大俠嗎?大俠怎麽會死呢?”


    “隻有死了的人才叫大俠。”


    “那沒死的呢?”


    “沒死的叫膽小鬼。”


    黎向娟看著無月明攥了攥拳頭,沒有再說話,站起來躲到了黎向嬋的身後。


    “那無公子請自便,我們就先走了。”黎向嬋行了一禮,抓著妹妹的手出了房門。


    坐在桶裏的無月明歎了口氣,也不知道他睡了多久,現在又是什麽時候。他雙手扒著桶邊一使勁,整個人翻了出來,但腳一落地就軟了下來,臉朝下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他太久沒有動,又大傷初愈,胳膊腿都細如麻稈,再加上換了一身的骨頭,這副身子已經不聽他使喚了。


    聽到聲響的兩姐妹又匆匆跑了迴來,看到無月明臉朝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是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黎向嬋隻好先出聲問道:“無公子,需要我們幫忙嗎?”


    “不必了,”無月明臉朝下,聲音聽起來有些悶,“我緩緩就好。”


    “真的不用?”


    “不用。”


    “好。”黎向嬋也不好再說什麽,帶著妹妹轉身離開,但走了幾步,又迴過身來,說道:“無公子,過幾天就是新年了,不妨在家中多留幾日,年過完了再走也不遲,這大過年的,也沒有趕人出門的道理。”


    “已經到年關了?”


    “不幾日就是除夕了。”


    無月明沉默了片刻,低沉的聲音再次傳來:“那便……多留幾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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