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媳婦總要見公婆,修道者也總要上戰場,無論是修為高的還是修為低的,總也逃不了,不是栽在那些天材地寶、法寶功法之上,就是栽在才子佳人手上,不過華胥西苑裏的有些特別,他們大多都栽在了睚眥手上。


    曾經有那些修為高的人頂在前麵的時候,這些初窺門道的修道者們還不覺得什麽,如今華胥西苑裏的人走得七七八八,這些修道者無論願不願意都被推到了台前時,他們才明白睚眥這種東西所傳不虛。


    落雁穀的大陣在一陣劇烈的晃動之後失去了光芒,沒了乳白色光點的威脅,睚眥再也沒有了忌憚的東西,很快就占滿了多半個落雁穀,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從四麵八方響起,眨眼間這大陣就已經千瘡百孔。


    趕來的修道者想要阻止睚眥,卻有心無力,這些甚至才剛剛點星的人哪裏是幾個月沒開葷的睚眥的對手,頃刻間就被獸潮吞沒,慘叫聲此起彼伏。


    戰場上唯一還鬥得你來我往的就隻有大陣正中央黎向晚帶來的那些親衛們,這些特意留下來的精銳們站成了一個圈,奮力地抵擋著圈外源源不斷襲來的睚眥,而在圈中央的戰鬥也並不輕鬆,黎向晚和他的四臂法相正和季丁打得有來有迴。


    四臂法相被黎向晚催到了極致,金色的身軀甚至有些刺眼,四隻手裏握著的兵刃揮得密不透風,裹挾著滔天的靈氣劈向季丁。


    而季丁雖然從未修習過什麽法術,但憑著他超強的體魄,和天生的戰鬥本能,用背上的爪子與黎向晚的法相硬碰硬,“砰砰”的金鐵撞擊聲掀起了層層氣浪,四臂法相竟無法在季丁身上留下什麽傷痕。


    雙方一時僵持不下,但周圍的人卻慘叫聲淒慘,這讓黎向晚心急如焚,如果在這麽耗下去,不僅大陣要被毀掉,隻怕所有人都會被耗死在這裏。


    一想到這,黎向晚大喝一聲,體內靈氣再無保留,一窩蜂得使了出來,頓時之間金光大振。


    感受到壓力的季丁桀桀怪笑起來,不退反進,迎著四臂法相的攻擊走了上去。


    這場戰鬥在漫長的僵持之後出現了變化,季丁身上終於多了幾道傷口,但這幾道傷口換來的是二人之間距離地飛速縮小。


    季丁猙獰的臉逐漸接近,那雙銅鈴一般大小的金色眼睛像是著了火,胸膛的傷口濺射出腥紅的血液,可他卻毫不在乎,緊盯著黎向晚,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剝的模樣。


    饒是黎向晚見過不少世麵,但這麽一個怪物朝自己一步步走過來,還是有些膽寒,更重要的,是他有些力竭了。


    長時間的維持法相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氣,巨大法相看似威武,實則已是強弩之末,但他卻不能退,他身後就是陣眼,若是陣眼毀了,怕是神仙來了也難修。


    季丁逐漸接近,近到鑽進了法相的懷裏,刺耳的撞擊聲慢了下來,季丁詭異的笑卻越來越清晰,背後的爪子逐漸變快,原來他剛剛仍留了手。


    又是一陣交鋒之後,四臂法相再也跟不上季丁的速度,漆黑的利爪刺在了法相胸膛,“叮”得一聲脆響之後,四臂法相碎成了數不清的金色碎片散落下來,擋住了二人的視線。


    “殺!”


    一聲怒吼從碎片後響起,春樹刀閃著寒芒從斜地裏刺出,手中的劍永遠是劍客最可靠的幫手。


    季丁怪笑著壓低著身子,像是一頭捕食的獵豹,飛速的襲了過來,尖銳的爪子快黎向晚一步刺向了他。


    這種以傷換傷的魄力莫說華胥西苑,就算上是全天下也找不出幾個人來,登時就將黎向晚的俠氣壓了下來,從小習得的劍法讓黎向晚本能的收劍去擋,但季丁卻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爪子從胸口奔向了肩頭。


    滾燙的熱血飛濺而出,一隻胳膊打著轉兒飛了出來。


    “少爺!”


    圍在外圍的黎家子弟們見狀再也顧不上那些睚眥,紛紛掉頭聚向了黎向晚,一時間數不清的法寶都招唿在了季丁身上,將他硬生生逼退了。


    那些睚眥也不是省油的燈,見到這些人竟然敢將後背留給自己,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大好的機會,呲牙咧嘴地湧了上來。


    有了睚眥分擔火力,季丁很快就緩了過來,同這些睚眥一起圍剿起了大陣裏僅存的人。


    眼瞅著這些陪著自己一起長大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死在自己麵前,黎向晚痛苦地哀嚎著,可他隻能吐出一倆個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這場一邊倒的血腥戰鬥很快就結束了,黎向晚的身邊早已堆滿了屍首,一雙眼睛瞪得通紅。


    季丁朝身後大叫一聲,嚇退了想要圍上來的獸潮,迴過頭來緩步來到了黎向晚的身旁。


    “你看,打不過別人就隻有挨打的份。”季丁看著將嘴唇都咬破了的黎向晚,戲謔地一笑,“要是不想挨打就隻能跑。”


    “你為什麽不跑呢?”季丁低下了頭,疑惑地看著黎向晚。


    “是你殺了小武,殺了玉娘?”黎向晚咬牙切齒,事到如今他終於猜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是誰,我不認識。”季丁挺直了腰杆兒,望向了遠處燈火通明的不涼城,“我隻認識仲乙,你知道他在哪嗎?”


    黎向晚沉默了,他是真的不知道這個仲乙是從哪裏來的。


    “你不說話,那就是不知道嘍。真可惜,你若是知道的話,還想留你一命的。”


    季丁不是一個會猶豫的人,就在話音剛剛落下的時候,他就抬起了自己的腳——那是一隻同樣鋒利的爪子——踩向了黎向晚的胸膛。


    “撲哧”一聲輕響,如刀切豆腐一樣季丁的爪子將黎向晚捅了個對穿,可這還沒完,又是一聲刀出鞘的聲音,季丁拔出了自己的爪子,高高抬起,再次落下。


    就在爪子又要落在黎向晚身上的時候,一頭白鹿憑空出現在了二人身前不遠處,頭上的四隻犄角不偏不倚撞在了季丁的胸口上,將他撞出幾丈開外。


    “向晚哥哥!”化作一道長虹的慕晨曦姍姍來遲,一落地就看到了還剩半口氣吊著命的黎向晚,急忙撲倒在他身邊,用雙手捂著他胸口不斷噴著血的傷口。


    “走……走啊!”失血過多的黎向晚滿臉慘白,隻有那雙眼睛瞪得透紅,似要滴出血來。


    “嘿,我問你,你知道仲乙在哪嗎?”季丁如幽魂索命的聲音響起,


    慕晨曦將黎向晚護在身後,暮雲劍在手中鳴顫。


    “晨曦,你快走啊。”黎向晚在慕晨曦身後嘟囔著,奮力地想要扯住慕晨曦,可他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


    “可惜了,你也不知道。”


    季丁一步步走了過來,夫諸從慕晨曦身後探出了半個身子,擋在她身前,一貫溫順的夫諸此刻也亮出了獠牙。


    在慕晨曦眼裏,季丁金色的瞳孔像是夜裏的兩盞燈籠,搖晃著逐漸接近,而她手心裏全是汗,黎向晚加上這麽多人都沒能攔住這個怪物,她又怎麽可能是對手。


    突然季丁金色的瞳孔黯淡了下去,倒不是他突然出了什麽事情,而是有一個更亮的東西出現在了華胥西苑無盡的夜裏。


    那是多半輪巨大的圓月憑空出現在了劍門關之上,皎潔的耀眼光芒照亮了半個天空。


    慕晨曦有太久太久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月亮了。


    “你在這裏!你在這裏!”季丁突然狂燥起來,沙啞的聲音高昂起來,背後的爪子胡亂地揮舞著,掉頭衝向了那輪明月,臨走還不忘擺擺手,在旁邊等候多時的睚眥們知道,那是放開了吃的意思。


    劍門關上的月亮中間,有一個黑點從劍門關上直接跳了下來,正是剛從山洞裏出來的無月明。


    季丁延著一條直線奔向無月明,有擋路的睚眥就踩在它們的頭上,有攔路的石頭就擊碎,金色的眼瞳越燒越旺。


    另一側的無月明也不遑多讓,從劍門關跳下來之後筆直地跑向季丁,沿途的睚眥被一隻隻地撕碎。


    終於二人像是射向對方的離弦之箭一樣撞在了一起,季丁的爪子在無月明的身上開了幾個血槽,無月明的拳頭落在了季丁的肩頭,讓季丁的肩旁凹了一個坑進去。


    接觸之後又分開的二人調過頭來又一次衝向了對方,季丁的攻勢更加犀利,而無月明的手段也多了起來,各式的法術變著花樣使了出來,一時間二人鬥得難解難分,旁邊圍觀的睚眥成了犧牲品,二人所過之處,無一活物。


    再看另一頭,季丁離去後的大陣中央,再也沒了顧及的睚眥瘋了一樣圍了上來,夫諸和暮雲劍在慕晨曦的操控下將她和黎向晚護在中間,但睚眥實在太多,多到甚至疊了起來,在慕晨曦與黎向晚身邊的那些死屍都盡數進了睚眥的肚子裏,隻留下了森森白骨。


    “你快走,我活不了了,你一個人得話還能逃出去。”黎向晚掙紮著,說出一個字要喘好長時間的氣。


    專心禦敵的慕晨曦沒有說話,隻留了一個背影和暮雲劍畫出的漫天霞光給黎向晚。


    “算我求你了,快走。”


    “我若是走了,陣眼怎麽辦?城裏那些人怎麽辦?”慕晨曦微蹙著眉頭轉過身來,跪坐在黎向晚身邊,從裙子上扯下布條綁在了黎向晚的胸口上,“素梨人沒有長輩先逃的規矩,你記住了,若排起輩分來,我可是你師姐。”


    夫諸在無數的睚眥撕咬下不堪重負,化作流光消散,暮雲劍飛迴了慕晨曦的手中,她反手就將暮雲劍插在了地上,繁雜的法訣從她玉指之中變幻出來,整個人從地上浮了起來。


    “若是一會兒月明過來了,你幫我告訴他,他欠我的東西,就算是下輩子也要還。”


    慕晨曦的秀發紛飛,渾身散發出淡淡的白光,從指尖開始一寸寸地化為水晶,與此同時無數的小冰晶出現在了大陣之上,旋轉著飛速變大,像是一朵朵盛開的曇花。


    “不!不!不!”黎向晚眼睛都快突出來,通紅的血絲塞滿了他所有的眼白。


    急速膨脹的冰晶幾乎在幾個唿吸時間就將整個大陣都罩在裏麵,剛剛還囂張跋扈的睚眥來不及反應就被紮成了漏勺,唯有大陣中央被冰晶包圍,留了一個窯洞出來,這些冰晶在劍門光上那個月亮的照耀下閃爍著七彩的光芒,說不出的漂亮。


    窯洞之中慕晨曦身子微微前傾,整個人已經變成了一整塊的水晶。


    天上飛瓊,畢竟向、人間輕薄。還又跨玉龍歸去,萬花搖落。


    慕家的禁術玉龍歸到底還是在慕晨曦的手上用了出來。


    冰晶填滿大陣幾乎是一瞬間發生的事,等到無月明注意到的時候,冰晶都漲到了他的臉上。


    一腔怒吼從無月明嗓子裏擠了出來,手上的拳頭越落越急,打得季丁還不了手,而季丁此刻也發現,被劍門光上那輪月亮照著,他的動作似乎越來越慢,身上的傷口也沒有以往恢複得那麽快,有一種像是紫水一樣的東西從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和傷口鑽進了身體了,讓他渾身上下都酸痛不已。


    終於無月明抓住機會,身形一錯,閃進了季丁的懷中,雖然季丁的爪子刺入了他的身體,但他也一掌落在了季丁左邊小腹一個剛剛破開的口子上,下一瞬一道火光從無月明的掌中出現,在季丁的小腹處爆炸開來,將季丁的左半個腰都炸沒了,就像是一張被啃了一口的餅,脊椎和髒器全都裸露了出來。


    季丁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腰上的傷口,震驚於無月明在這麽短段時間以來的進步,他本以為睚眥君王死後,那多出來的力量會平攤在二人身上,而他又有那些睚眥在身邊,想什麽時候吃就什麽時候吃,無月明之前就打不過他,現在更應該打不過才對,可無月明現在展示出的實力絕非他現在能敵的。


    雖然他剛剛說打不過就跑才是人之常識,但是在事情落到他身上的時候,他也沒有退,反而咧開嘴大笑起來,腰上觸目驚心的傷口好像不疼不癢。


    比起死在無月明手上,他害怕的是敗在無月明的手上,更害怕的是像敗家之犬,落荒而逃。


    不再威猛的爪子顫巍巍地舉了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刺向了逐漸消散的火光,可這飽含了季丁最後意誌的一招落了空,火光散去之後,季丁隻看到了無月明的背影,他在冰晶將所有道路都封上之前鑽進了大陣裏,無月明根本就沒打算跟季丁打到最後。


    冰晶在無月明身後合了上來,封住了最後一條路,劍門關上的月亮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季丁在黑暗裏痛苦地哀嚎。


    大陣的中央,一輪小一些的月亮出現在了這裏,剛好將這個不大不小的涵洞照亮,地上還在流動著的烏黑血水被屍首圍成了一個湖,湖裏浮著森森白骨,還有那半輪月亮的倒影,湖中心有一尊女神像,在月光地照耀下晶瑩剔透,不含任何的雜質,在神像腳下,斷了胳膊的黎向晚半個身子都浸在血水裏,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趕在冰牆封上前的最後一刻鑽進來的無月明。


    一雙腳輕輕地踏入了血池裏,掀起層層漣漪,針落有聲的落雁穀隻能聽見潺潺的水聲。


    黎向晚看到無月明出現在了血池了,蠕動起了嘴唇。


    無月明走到黎向晚身邊,跪了下來,將頭湊到黎向晚嘴邊,仔細地聆聽著。


    “……對不起……”


    無月明扭過頭來,不知道黎向晚在為何事道歉。


    “我答應過你要帶她出去,現在我做不到了……”黎向晚眼睛沒了血色,瞳孔渙散,隻有無邊的空洞,聲音漸弱,就這麽睜著眼睛沒了聲響。


    無月明的耳朵很好,不僅聽清楚了黎向晚像蚊子一樣的聲音,也聽到了黎向晚停止跳動的心髒,他跪在黎向晚身邊,很久之後才站起來,走到女神像前,彎下腰將濺在神像腳上的汙血抹去,又將手在衣服上反反複複擦了好幾次之後,才舉起手,摸了摸神像冰冷又堅硬的臉,用隻有他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林子裏沒了野兔,花也不再開了,但我帶著月亮來見你了。”


    這月亮很是漂亮,隻是十分好月,不照人圓。


    神像在皎潔的月光照耀下眼波流轉,讓無月明摸不清楚她的想法,是在抱怨他來得太遲,還是原諒了他的姍姍來遲,抑或是許下了約定,要來世再見,不過他從來都沒有摸清楚過她的想法,從小到大都是,所以他也沒有覺得意外,隻是微微一笑,拍了拍神像的腦袋,扭頭在冰晶上開了一個洞,大步地走了出去,隻留下了那半輪明月照著黎向晚和屹立著的神像。


    ----------


    劍門關之上,唯一一幢尚存的建築掛滿了燈籠,院子裏的桌椅落滿了灰塵,椅子倒扣在桌子上,看樣子許久都沒有人來過,桌椅圍著的戲台上麵,跪著一個人,一個穿著紅衣的人。


    這件紅色戲袍是朱玉娘留下的,此刻穿在無月明身上小了些,隻能披在身上,瞧起來有些不倫不類,也隻有陸義穿起來的時候比他更滑稽了。


    跪坐良久之後無月明站了起來,步輕挪,手輕舞,擺了一副別扭的婀娜姿勢,夾著嗓子唱了起來。


    “梨花葬院拂塵日,阡陌初相識。春衫藏杏亂纖枝,怒發西亭舞劍害相思。”


    無月明在紅燈籠地下轉了起來,以袖為劍,柔中帶剛,比起剛剛那扭捏的舞姿,此刻舞起劍來倒是合適了許多。


    “而今全似驚鴻影,難繪當年景。江湖何處可垂綸,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


    一曲唱罷,無月明低著頭提著水袖遮住了臉,玉娘說這演得是當年那位喪子又喪夫的戲子在看到滿座賓朋隻顧著自己享樂卻無人關心那些死在睚眥嘴裏的人後,掩麵而泣,在演這一段的時候要演出憤恨而不是哀怨,因為那位戲子一曲唱罷就當場褪去了紅衣,直接進了西山,沒有一絲的猶豫。


    但無月明卻覺得不是這樣,那位戲子不是修道中人,自然也不會法術,她當然知道自己就算去了西山也隻是去送死,自然不能是憤恨,憤恨是去報仇的,而她根本做不到,所以無月明覺得她當時應該隻是覺得落寞,這滿堂的賓客,竟沒有一人知她心意,明她傷悲,所以她當時應該就是躲在水袖後麵偷偷抹眼淚。


    就像之前站上過這個戲台的所有前輩一樣。


    無月明脫去了紅衣,仔仔細細地疊好,放在戲台後的箱子裏,再迴到台前的時候,戲語樓裏已經有幾盞紅燭燃盡了,通明的戲院漸漸地被黑暗籠罩。


    無月明並沒有把蠟燭重新點上的意思,慢慢悠悠地來到戲台邊坐了下來,兩隻腳耷拉在戲台外麵,隨意地搖晃著。


    不大不小的穿堂風灌進戲語樓裏嗚嗚作響,吹得那燭光搖曳,吹得人黯然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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