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公子,我們小店要打烊了,您看這?”茶樓的掌櫃彎著腰站在黎向晚身邊,一隻手掩在嘴邊,悄悄地跟黎向晚說著話,生怕吵到坐在桌邊一動不動的慕晨曦。


    黎向晚握著尚有餘溫的茶壺把,緩緩地轉動著這個不知換過多少次茶水的紫砂壺,窗外天色早已變暗,半輪下弦月孤零零地掛在天上,暈染著慘白的光。


    “再等等吧。”黎向晚抬頭看了一眼慕晨曦的背影,從袖中摸出幾柄不涼刀遞給了掌櫃。


    掌櫃雙手捧過不涼刀,正要退去,桌邊坐著的慕晨曦發話了。


    “不等了。”


    “不等了?”


    “再等下去,就算你是黎家的少爺也會被我爹爹打斷腿吧?”慕晨曦迴過頭來對黎向晚慘然一笑,發白的嘴唇沒有半點血色。


    黎向晚笑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那我們迴家?”


    “好。”慕晨曦也站起來,扭了扭久坐之後有些僵硬的腰,與黎向晚並肩走了出去。


    兩人所在的茶樓坐落在不涼城最熱鬧的街,此刻華燈初上,街上好不熱鬧。


    這一年時間裏華胥西苑發生的變故太多,讓華胥西苑裏的人分成了兩派,一派是樂觀派,認為華胥西苑的結界將破,他們終於可以離開這個地方,這些人大多是誤入此地,依然忘不了外麵的世界;另一派則是悲觀派,他們覺得華胥西苑結界破碎之時就是華胥西苑滅亡之日,這些人大多是為了逃命才跑到華胥西苑,還有一部分則是原住民。


    但無論如何,在過年這個節骨眼上,所有人都走出了家門,聚在一起,前者是為了慶祝即將到來的自由,後者則是破罐子破摔及時行樂。


    在茶樓這種高雅的地方打烊之後,美好的夜生活才正式拉開了帷幕,看不到頭的長街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彩燈,街旁的商家小販排起了長龍,來來往往的人更是絡繹不絕。


    剛剛從茶館裏走出來的慕晨曦和黎向晚被這樣的熱鬧場景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地二人被不斷前進的人流裹了進去,不得不跟著人群向前走。


    被擠得東搖西擺的慕晨曦不敢使用法力,生怕傷到周圍的老百姓,正當她手足無措的時候,黎向晚從人堆裏擠了過來,抓住了她的胳膊。


    “這裏好生熱鬧。”黎向晚的聲音在慕晨曦心底響起。


    慕晨曦朝黎向晚身後側了側,躲過了迎麵走來的一個彪形大漢,同時傳音給黎向晚:“這麽多人聚在這裏幹什麽?”


    黎向晚也沒見過這樣的陣仗,他仗著個子高越過眾人的腦袋四處打量了打量,低下頭去湊在慕晨曦的耳邊大聲說道:“要不我們逛逛再迴去?”


    慕晨曦迷惑地抬起頭,她不明白黎向晚為何要像一個凡人一樣大叫著說話,她向周圍看了看,所有人都興致極高,笑容都掛在臉上,每個人都是湊在一起大聲喊叫著才能聽見對方的話,就好像這樣才是正常的。


    就在慕晨曦還在發愣的時候,黎向晚牽著她的胳膊朝路邊一家小攤走了過去。


    原來黎向晚的話裏並沒有商量的意思。


    慕晨曦心裏本就空落落的,什麽都不想管,有黎向晚帶著,她也樂得清閑。


    說起來,這還是慕晨曦第一次見到這麽熱鬧的場景,以往的這個時候她總是規規矩矩地跪坐在家中祠堂裏,聽長輩們無聊又漫長的禱告,隻有在劍門關才會有大家夥聚在一起喝酒的時候,但劍門關的人遠不及這裏的一半多。


    原來慕家大院之外就有這樣有煙火氣的地方,根本用不著到劍門關去。


    人總是在熱鬧的時候反而最能靜下心來,慕晨曦也不例外,被黎向晚牽著她不用在意腳下的路,全部的精力都撲在自己的小心思上。


    “或許真的如娘親所言,到劍門關去隻是完成爺爺的心願,是我自己對那裏投注了太多的留念罷了。我隻在那裏呆了三年,也隻會在那裏呆三年。劍門關的人當我是客,因為我是慕家長女;他們不把我當做家人,也因為我是慕家長女。”


    “從出生就定下的事,要怎麽去反抗呢?”


    慕晨曦忽然鼻子一酸,潸然欲淚。


    一串糖葫蘆突然出現在慕晨曦的眼前,果大皮薄,做糖葫蘆的師傅手藝極好,微黃的糖衣有巴掌寬,卻隻有薄薄的一層。


    “心情不好的時候吃點甜的就會開心起來,”黎向晚一口將自己手中那串糖葫蘆最頂端的山楂咬了下來,入口時酥軟香甜,隨後而來的是山楂特有的酸,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又補充道:“這話是玉娘說的,但她說的一定不是這個酸的糖葫蘆。”


    慕晨曦張開小嘴咬了半個山楂下來,很快她就縮起了腦袋,原來黎向晚並沒有說假話,這山楂真的很酸,她不禁笑出了聲。


    長街很長,除了酸的糖葫蘆,還有很多真正很甜的東西,比如造型各異的糕點,還有小孩子們都愛吃的糖果。


    黎向晚難得的當了一迴真正的黎家大少爺,帶著慕晨曦吃遍了長街。


    慕晨曦也沒了想煩心事的心思,安心做一個十幾歲姑娘該做的事,那就是把各種美食盡可能的塞到自己的肚子裏。


    不知不覺二人來到了長街正中央,人流在這裏停下了腳步,在人群的中心,是一個用彩燈搭起來的高台,高台上掛著五顏六色的福箋,跟著翻飛的雪花舞動著。


    “怎麽不走了?”慕晨曦捧著一盒糕點,嘴裏還鼓鼓囊囊地塞滿了東西,她跳了跳,向人群裏張望著。


    個子更高的黎向晚掂了掂腳,很快就有了答案,“前麵好像有個人在賣符籙,走,我們去瞧瞧。”


    黎向晚牽著慕晨曦的胳膊將她護在身後,用寬闊的肩膀在人堆裏擠了一條路出來。


    隨著兩人的前進,人群中心響亮地叫賣聲傳了過來:“瞧一瞧看一看啊,龍虎山大天師親繪的符籙,趨福避禍,逢兇化吉的不二之選!您買迴去之後無論是掛在床頭還是貼在門上都能鎮妖辟邪,放在荷包裏更能趕走黴運,招財免災啊!”


    “天師,你這符能求姻緣嗎?”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高舉著胳膊衝前麵幾個穿著金黃色道袍的人招著手。


    “這位小姑娘問得好,若求姻緣我們這還有鴛鴦符,這鴛鴦符一式兩份,你與意中人一人一半,準保你們長長久久,白頭偕老!”為首的道士揮舞著手裏的拂塵畫了一個大圈,從另一側指向了這個說話的小姑娘,另一隻手不知從哪摸出兩張符來,正如他所說,符上果真畫著兩隻鴛鴦,而且恰好從中間分開,隻有兩張符籙合在一起的時候才是一幅完整的鴛鴦戲水圖。


    “天師,求子可以嗎?實不相瞞,我兒子和兒媳成親多年了,可一直沒什麽動靜,街坊鄰裏都抱孫子了,隻有我那不爭氣的兒子還膝下無子,我著急啊!”


    “大娘莫急,您看這邊,”那道士摸了摸自己垂到胸口的胡子,故作神秘地向後一指,那裏放著的正是那個掛滿了彩燈的高塔,“我們大天師心懷天下,自然考慮了凡人的各種夙願,我身後的便是我們大天師施過法的祈願塔,隻要您將願望填在我們的祈願卡上,再掛在祈願塔上,就可保你如願。掛的越高,就越靈驗。”


    “這,我這老胳膊老腿,哪裏爬得了那麽高呦。”


    “大娘莫慌!”那道士大手一揮,寬大的衣袖扇飛了桌上的幾張符紙,“您看這是什麽。”


    那道士轉過身去,露出了金色道袍上繪製的巨大八卦圖案,他彎下腰,竟從桌子下麵掏了一把梯子出來。


    “大娘您可以租我們的梯子啊,我們這多高的都有,當然啦,越高的梯子肯定要多捐些香火錢。”


    那大娘一聽喜上眉梢,匆忙招唿著道士把梯子架起來,“還是天師考慮得周到,快快快,給我拿最高的梯子!”


    終於把手裏的糕點解決完畢的慕晨曦皺了皺小鼻子,小聲地嘀咕道:“我怎麽覺得他們是騙子呢?”


    “騙子倒也不至於,大家夥破財買個心安,也算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走,我們去瞧瞧。”黎向晚倒沒有覺得有何不妥,反倒覺得那幾個賣符籙的道士很是有趣。


    黎向晚帶著慕晨曦擠到跟前,捏起一張符籙端詳起來,這符籙繪製的的確實很精致,確實不是粗製濫造的東西,雖沒有這幾個道士說的那般厲害,但符籙上蘊含的微弱法力也能起到精心凝神,驅趕蚊蟲的作用,想必是幾個修為不高的人自知在修道一路上不會有太大建樹,修行需要的天材地寶也並不便宜,於是琢磨著用這些手段掙些銀錢過活。這種行為雖然修道人都視之為恥,但他們至少不是在賣白紙,倒也不至於上綱上線。


    “天師,麻煩給我拿兩張符,”黎向晚看著那道士明明忙得應接不暇卻還要端著修道者架子的模樣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那道士正忙著給客人們準備符籙,頭也沒迴地遞了兩張符過來。


    “天師,你這符靈嗎?”


    “靈啊!當然靈啊!怎麽會不靈呢?”


    “那他要萬一不靈怎麽辦呢?我看你這符好像是假的啊?”黎向晚擺明了要和這幾個人嘮嘮,慕晨曦在身後踢了踢他的小腿,不想讓他鬧事。


    “不靈?大膽!我龍虎山大天師親繪的符怎麽會是假的呢?你這人是不是故意找茬?”那天師忙著掙錢,不耐煩地迴過頭來看了一眼,這不看不要緊,這一看著實嚇了一跳,普通老百姓就算了,他們這些修道者怎麽會不認識黎家的大公子,“黎公子?誒呦,我不知道是您啊,你看我這……”


    黎向晚笑著擺了擺手,慕晨曦也探出頭來,偷偷打了個招唿就又縮了迴去。


    “慕姑娘也在啊?今天這是什麽日子?天師真的顯靈了?”那天師激動地快要跳了起來,宅心仁厚的慕家在老百姓的心裏可比黎家更值得尊重,更何況是這樣一個漂亮的姑娘。


    慕晨曦又伸出頭來,把一根手豎在唇邊,使勁兒地吹著氣,想讓那道士把嘴閉上。


    黎向晚朝那人招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我也知道你們的難處,但是差不多就行了,不要太過分。”


    那道士一個勁兒的點著頭,黎向晚的話雖然是敲打但也默許了他們的行為,有了黎家大少爺的允許,至少不用再提心吊膽了。


    “給我拿兩張祈願符。”黎向晚拍了拍道士的肩膀。


    “黎公子要這個有什麽用?都是些騙人的東西,怕髒了黎公子的手……”道士有些不好意思,聲音越來越低。


    “話不能這麽說,這大過年的,我也討個彩頭。”


    “那……”道士低頭從桌上找了找,挑了兩張最好的符雙手遞給了黎向晚,“黎公子若不嫌棄的話,請收下。”


    “謝謝道友。”黎向晚接過符籙,轉身給了慕晨曦一張。


    “我們真要用這個來許願嗎?”慕晨曦看著手裏這個用來提神醒腦的符籙歪了歪腦袋。


    “過年圖個吉利嘛,氣運這種東西,誰也說不明白不是嗎?”黎向晚捏著符籙琢磨起要許什麽願來,“萬一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呢?”


    “好吧。”慕晨曦點了點頭,以紙為筆,很快就寫下了自己當下最想做的事。


    遲遲沒有落筆的黎向晚偷偷的撇了一眼身旁的慕晨曦,心裏忽然有了答案,筆走龍飛的寫下了自己的願望:“希望來年晨曦和月明都能開心些。”


    最後一筆寫完之後黎向晚就心生悔意,緊皺起了眉頭。


    一旁的慕晨曦似乎也對自己寫下的願望不甚滿意,她緊盯著手中的符籙,眼睛眨也不眨,而符籙之上,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希望能盡快和月明見一麵。”


    二人忽然抬起頭來相視一笑,似乎明白對方的心中所想,兩張符籙在各自的手中化為了灰燼。


    黎向晚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幹咳一聲,又跟道士說道:“道友能再給我兩張符嗎?”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黎公子要多少有多少。”道士捧起一大把符籙遞了過來。


    “道友太客氣了。”黎向晚抱拳示意,從中抽了兩張符出來,與方才一樣,給了慕晨曦一張。


    那幾個道士發現黎向晚之後就不敢再當著他的麵吆喝,甚至都不敢再迴話,周圍等著買符的人自然心生不滿,大聲吵鬧起來。


    “天師你怎麽不賣了嗎,我可還要祈福呢?”


    “這兩個人是誰啊?到底買不買,不買就別擋著我們?”


    “就是就是。”


    那幾個道士也隻能裝作聽不見,大氣都不敢喘。


    “等等,那兩個人好像有些麵熟,好像是黎公子和慕小姐。”


    “真的假的?他們怎會跑到這裏來?”


    “真的是他們,那年他們出發去劍門關的時候,我在城門外見過他們,不會錯的。”


    “我看看我看看,嘿!還真是他們,除了他們不涼城哪裏還能找出這樣的俊俏的兩個人!”


    黎向晚和慕晨曦在此地的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人群開始以他們二人為中心聚了過來。


    黎向晚和慕晨曦隻能無可奈何地笑笑,不約而同地在符籙上寫下了“願天上人間,占得歡娛,年年今夜。”


    兩人在人群聚過來之前騰空而起,將手中的符籙掛在了高塔的最上方,然後化作兩道流光朝東城飛去,留下了地上朝他們歡唿的人群。


    待兩人迴到慕家大院的時候,已經是子時了,兩人悄悄地落在房頂上,一路偷摸著來到了慕晨曦的院子。


    “向晚哥哥!”


    黎向晚正轉身要走,身後卻傳來了慕晨曦的聲音,他身形為之一頓,緩緩地轉過身來,這樣的稱唿很多年都未曾聽到過了。


    “怎麽了?”


    不遠處的慕晨曦有些扭捏,腦袋歪向一邊,哪怕在如此皎潔的月光之下都看不清她的臉。


    “今天,謝謝你了。”


    “嗬嗬,你要真想謝謝我啊,就好好勸勸慕伯伯,別讓他來打斷我的腿。時候不早了,快些休息吧。”黎向晚笑出了聲,朝慕晨曦擺了擺手,帶著滂沱的氣勢朝客房飛了過去,院中有幾處亮起了微光,但很快就熄滅了。


    慕家的人知道自家的大小姐平安迴來了。


    慕晨曦看著消失的流光歎了口氣,又向西邊看了好久才進了屋。


    屋裏的燭光亮起,但很快就熄滅了。


    “那隻紙鶴一定是被什麽飛禽捕去了,下次一定要折一隻更厲害的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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