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的北石林依舊宏偉,高聳的石柱錯落在群山之中,天上如此璀璨的星河仍舊無法將光芒照進石柱之中,因此北石林中墨色一片,更添幾分神秘。


    在北石林南麵幾裏的山嶺上,有兩個人影一前一後地走著,正是好不容易從地下溶洞裏逃出來的無月明和慕晨曦。


    吃一塹長一智,剛剛逃過一命的兩個人不敢再掉以輕心,這裏不是不涼城,也不是劍門關,黑漆漆的森林裏不知道還藏著什麽不為人知的危險,因此二人避開了路途更近的森林峽穀,選擇走更遠但是視野更加遼闊的山脊。


    無月明穿著一件單衣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前麵,這具肉身帶給他的種種好處中還包括了一雙比常人好得多的眼睛,讓他不必修煉瞳術便擁有了極強的視力,因此探路的重任自然交給了他。


    慕晨曦跟在無月明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她裹著無月明的外衣,低著頭把玩著手腕上戴著的鐲子,從二人遇到那些儵魚開始,這個鐲子就再也沒有發出熒光了。


    慕晨曦清楚地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慕家已經滿世界地在找她了,要是她沒有猜錯的話,李婉清一定在竭力攔著慕臨安和暮雲亭,不然他們二人肯定已經殺到劍門關了。


    這次迴去多半很難留在劍門關了。


    一想到這慕晨曦就高興不起來,和不涼城裏的慕家大院比起來,劍門關多有意思啊,有溫柔的朱玉娘,喜歡喝酒的老陸,愛講書的李秀才,還有傻乎乎的無月明,沒有人對她卑躬屈膝,她也不用成天將慕家的未來記掛在身上。


    在劍門關,她就是一個十幾歲的丫頭;迴到了不涼城,她就變成了慕家的長女,不再單單是她自己了。


    她知道,她不可能在劍門關待一輩子,也正因為她知道,所以此刻才更加感傷。


    一陣晚風從山腳沿著山脊吹來,落在了慕晨曦還沒有幹透的衣衫上,她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顫,緊了緊披在身上的外衣。


    “我走不動了。”看著前麵穿著一件單衣探路的無月明,慕晨曦突然停下了腳步。


    無月明聞言轉身,隻見慕晨曦站在月光之中,緊緊地裹著自己的衣裳,這件朱玉娘給自己做的外衣套在她身上就像一件大過頭的鬥篷,讓她隻露了一個小腦袋出來,原本齊腰的秀發也還沒幹,被她簡單的盤在頭上,像一隻剛剛淋過雨的可憐小貓。


    “那我們休息一會兒再走吧。”


    “可是這裏這麽危險,我們還是快些與其他人匯合比較好吧。”慕晨曦從披著的衣服下麵伸出了一根青蔥玉指,指了指被黑暗籠罩的深邃森林,在那片靜謐之中不知道還藏了些什麽東西。


    “那……”這可難住了無月明,這幾日的經曆仍舊讓他心有餘悸,。


    慕晨曦眨了眨狡黠的大眼睛,衝著無月明張開了雙臂,“我是走不動了,可你走得動啊,你背我不就行了?”


    無月明瞪大了眼睛,他萬萬沒想到還有這種具有建設性的意見。他走到慕晨曦麵前背對著她蹲了下來,對慕晨曦說道:“慕姑娘,上來吧!”


    慕晨曦呆呆地看著蹲在身前的無月明,她隻是隨口一說,沒想到無月明竟然真的要背她。


    她慢慢地彎下腰去,無月明厚實的肩膀離她越來越近,她的小臉也越來越紅,最終還是直起了腰,張開的雙臂也再次合上,用無月明的外衣重新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這次連腦袋也藏在裏麵了。


    “慕姑娘上來吧,我身子骨結實,不會被壓壞的。”無月明適逢其時地說了不合時宜的話。


    慕晨曦的腦袋又一次鑽了出來,小臉依舊通紅,隻是這次多半是氣的,她抬起一隻腳朝無月明的屁股踢了過去。


    隻是她這一腳久久沒有落下,反倒是伸手搭上無月明的肩膀,乖乖地趴在了無月明的肩頭。


    無月明挽起慕晨曦的腿彎,背起她繼續沿著山脊向南走去。


    夜色越來越濃,晚風也越來越急,一陣冷風吹過,讓虛趴在無月明背上的慕晨曦打了個寒顫,陣陣寒意讓她放下了矜持,張開雙臂環住了無月明的脖頸,順帶把身上的袍子也往無月明的身上裹了裹。


    她本以為無月明遞給她衣裳的時候說的不冷隻是借口,可她沒想到無月明的背非但不冷,反而還暖乎乎的,像一個大火爐,讓她不自覺地抱得更緊了,在無月明的背上蜷成了一個球。


    “月明,你身上怎麽這麽暖和,你不覺得冷嗎?”


    “嗯……可能是小時候凍習慣了吧。”無月明笑笑,想起了衣不蔽體的小時候,那時候過冬全靠幾個兄弟擠在一起躲在樹洞之中,活下來的都是不怕冷的,怕冷的都凍死了。


    聽到無月明提起了小時候,慕晨曦嘟起了嘴,猶豫了片刻才說道:“月明,你是不是……不記得我了?”


    無月明想了想說道:“慕姑娘說的不記得是指什麽?”


    慕晨曦現在就在他背上,哪有不記得的道理?


    “就是……”慕晨曦將幾縷頭發纏在指尖上,一圈一圈地繞著,“就是小時候啊,我在城門外總能看見你坐在河對岸,我還給你撐過傘呢!你不會……忘了我吧?”


    慕晨曦的聲音越來越小,若不是她就趴在無月明的肩頭,恐怕無月明一個字也聽不清楚。


    “記得啊,當然記得,怎麽會忘呢?”那個紮著兩個小辮子跑來跑去的丫頭從記憶深處躥了上來,無月明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慕晨曦狠狠地一巴掌拍在了無月明的後腦勺上,嗓音高了幾個八度,“你記得你不說?再見的時候連個招唿都不打,非要讓我一個姑娘家先開口。你老實說,是不是我不問你,你這輩子都不說了?”


    “再見的時候要打招唿嗎?”


    “當然了!”慕晨曦罵了一通還不解氣,揮舞起拳頭砸在了無月明的背上,“多少分別的人此生都不會再見了,久別重逢是上輩子要做了多少好事才能換來的東西,如此難得的事情,若是不說出來豈不是白白浪費了命運的安排?”


    “我記住了,不會再忘了。”無月明有一個優點,就是認錯快。


    慕晨曦又狠狠地捏了無月明的脖頸幾下才解了氣,重新伏在無月明的肩頭。


    “那場大雨之後你去哪了啊,怎麽後來再也沒有見過你了?”


    顧西樓的臉又一次出現在無月明的臉前,藏在心底的那段藥園中的記憶也再次浮上心頭,無月明苦笑一聲,反問道:“慕姑娘呢?迴去之後家中長輩沒有為難你吧?”


    “我啊?迴去之後因為淋了雨被娘親說教了一通,禁足了兩個月,等到出來想找你的時候你已經不見了。”慕晨曦歪著頭想了想,“再後來過了年就開始修行了,那之後日子就過得很快了。”


    “說來也巧,那一年之後和向晚哥哥也沒有再見過了,直到要來劍門關的時候才見到他,結果那年冬天你也到了劍門關。”慕晨曦掩著嘴輕笑起來,“剛來到劍門關的時候我還生著向晚哥哥的氣呢!”


    “向晚兄脾氣那麽好,怎麽會惹慕姑娘生氣?”


    “誰讓他答應了要來找我,卻沒有做到。”慕晨曦戳了戳無月明的脊梁骨,“你也一樣,下次再見……我是說如果我們要分離很長的時間,再見的時候你要是再敢裝作不認識我,哼!到時候戳著你的可就不是手指頭了!”


    從慕晨曦的袖中傳出了陣陣劍鳴,無月明的記性很好,比如他清楚得記著李秀才教過他的“識時務者為俊傑”是什麽意思。


    “放心吧,慕姑娘,我一定不會忘的。”


    “哼!算你識相!”慕晨曦收迴了戳在無月明背上的手指頭,再次把腦袋擱在了無月明的肩膀上,隻是沒一會兒她又直起了腦袋,“不對!”


    無月明頓時警覺了起來,體內的靈力向四麵八方散了出去,莫不是和慕晨曦聊天讓自己分了心,以至於周圍發生的什麽異動讓自己沒有發現?


    “玉娘叫我晨曦。”


    “對。”


    “老陸也叫我晨曦。”


    “是的。”


    “向晚哥哥也叫我晨曦。”


    “那自然。”


    “就連小武都叫我晨曦。”


    “確實。”


    “那你為什麽總叫我慕姑娘?”


    “因為……”


    無月明沉默了,因為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什麽?”


    “因為……”無月明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個理由。


    “不知道為什麽那就叫我晨曦,哪有朋友之前那麽生分的,再說了,在劍門關你可是除了向晚哥哥以外我唯一的一個後輩。”慕晨曦拍拍無月明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拘謹。


    “好,我答應你。”無月明覺得那條流淌在二人之間的護城河似乎開始漸漸幹涸了。


    “真的嘛,”對於無月明這個不通人性的人,慕晨曦可沒那麽容易就相信他,“你先叫一句我聽聽。”


    “晨曦。”無月明輕聲笑了出來。


    “唔……”慕晨曦嚶嚀一聲把自己藏了起來,不再說話。


    無月明默默地背著慕晨曦向南走去,天色越來越晚,風也越來越大,但無月明的背是如此溫暖,讓這幾日精神始終緊繃的慕晨曦終於能放下心來,無月明有規律的腳步就像是小時候媽媽推著的嬰兒床,讓她不知不覺地就閉上了眼睛。


    “晨曦,前麵好像著火了。”


    不知過了多久,睡夢中的慕晨曦被無月明喚醒,她揉了揉眼睛抬起頭,越過無月明的肩膀,她看到了遠處平原之上滔天的火光,這天底下好像突然有了三個月亮,一輪月亮掛在天上,一輪月亮擱在地上,還有一輪燒得正旺。


    “那是什麽地方,怎麽有這麽大的火?”


    無月明停下了腳步,站在剛剛翻過的山頭之上,神情複雜的看著平原上的火光,他在那裏度過了這輩子最痛苦的幾年,怎麽會不認識?


    “那裏……是藥園。”


    慕晨曦從無月明的背上跳下來向前走了幾步擔心的說道:“藥園怎麽會無緣無故的燒起這麽大的火?隻怕整個藥園都要燒沒了,也不知道那裏的人都逃出來了沒有,不過有司徒神醫在,應該也不會有人受傷。”


    無月明緊鎖著眉頭,慕晨曦說了什麽他根本就沒有聽進去,此刻他全部的心思都在遠處的火光之上。


    藥園怎麽會起火呢?那個他受盡磨難才逃出來的地方,那個他想盡辦法卻再也進不去的地方,那個囚禁著他們幾兄弟、固若金湯的地方怎麽會起火呢?


    無月明想不明白。


    沒有得到迴應的慕晨曦迴頭看去,隻見到無月明蹲坐在地上,腦袋埋在雙臂環繞的膝蓋裏,就像是多年前那樣,隻是那天的大雨換成了今日的大火。


    慕晨曦走到無月明身邊緊挨著他坐下,過了良久她才緩緩說道:“可惜今天沒有帶著我的小花傘。”


    無月明抬起頭來,剛好和慕晨曦含著笑意的眸子撞了個正著,兩人相視一笑。


    “藥園裏有你認識的人?”


    “嗯。”


    “希望他們能平安無事吧。”


    “但願吧。”無月明低下了頭,藥園裏那幾人能活下來的機會有多大隻有他才知道。


    “我還以為……,”慕晨曦看向了無月明,“你來劍門關之前都沒什麽朋友呢,玉娘剛帶你迴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哪裏來的野人呢!”


    無月明笑了起來,那時候的自己在深山裏待了幾個月,傷好了就去找藥園的護院打架,受傷了就跑迴深山裏養著,確實是有些狼狽了。


    慕晨曦打斷了傻笑的無月明:“你還沒告訴我分開之後你去了哪裏呢?”


    “慕……你想從哪裏聽起?”


    慕晨曦歪著腦袋想了想,對他說:“越早越好。”


    “那可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慕晨曦從袍子裏伸出手指了指正頭頂,“沒關係,夜也很長。”


    無月明抬頭看去,子時的圓月正高懸在二人的頭頂之上,正如慕晨曦所說,兩個人的時間還有很多。


    故事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無月明也很少像這樣迴顧自己的過去,細細想來這十幾年的經曆就像是一場夢,讓他不由得陷了進去,直到藥園裏那座高聳的閣樓轟然倒地掀起一片煙塵才讓他迴過神來,再看看一旁的慕晨曦,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枕在他的肩膀上睡著了。


    無月明把慕晨曦身上蓋著的外衣攏了攏,又輕輕地挪了挪肩膀,讓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忽然在夜色中有幾道流光由遠及近地朝二人飛來,在二人不遠處四散開來,將二人圍在中央,隻有中間一道乳白色的光落在二人身前,來者正是朱玉娘。


    見到二人平安無事,朱玉娘衝他們招了招手,正要出聲招唿,卻看到無月明衝她笑了笑指了指睡得正香的慕晨曦。


    朱玉娘輕輕地走到無月明的另一側坐下,探過頭來看了看慕晨曦,小聲的問他:“晨曦沒有受傷吧?”


    “沒有,她隻是太累了。”


    朱玉娘點了點頭然後看向了無月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玉娘想說什麽?”


    朱玉娘又猶豫了片刻才說道:“咱們的線人傳來消息,今夜藥園的大火並不是意外,而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計劃,整個華胥西苑的亡命之徒今夜都趕去了那裏,到現在都還沒有任何一個人活著逃出來的消息,你那幾個兄弟,隻怕……”


    聽到朱玉娘的話,無月明的唿吸急促了起來,他其實猜到了這個結果,隻是從別人嘴裏聽到就像是在一紙文書上蓋了章落了款,無論他再怎麽欺騙自己,這紙上寫的東西也無法再更改。


    過了良久,無月明才抬起頭看向朱玉娘,“沒關係的,如果不能把他們救出來,那多活一刻都是煎熬,說不定死了才是解脫呢。隻是怪我太沒用了,若我能將他們救出來,他們怎麽會落得如此下場?”


    朱玉娘伸出手去摸了摸無月明的腦袋,她怎麽會不知道這張強撐著微笑的臉下,藏著的是怎樣的落寞。


    “說不定也是一件好事,先生告訴我說,心裏了無牽掛,人才能過得快樂,一旦有了牽掛,就會有所忌憚,也就不會再快樂了。玉娘你也說過世界很大,路很長,我們做不到的事情也有很多,若是把每一件做不到的事情都記掛在心頭,那就會一直活在過去,可我們永遠都在向前走,無論怎樣都不能迴頭不是嗎?”


    一張“歸”字帖在不遠處的山頭上升起,朱玉娘歎了口氣,柔聲說道:“我們迴家吧!”


    無月明點了點頭,把慕晨曦攔腰抱在懷裏站了起來。


    熟睡中的慕晨曦被吵醒,睜開了朦朧的眼睛。


    無月明略有歉意地看著懷裏被自己弄醒的慕晨曦,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迴家。”


    “嗯。”慕晨曦用鼻子輕輕地哼了一聲,扭了扭身子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又閉上了眼睛。


    無月明深深地看了大火中的藥園最後一眼,與趕來的眾人化作流光向劍門關飛去。


    今夜注定讓人銘記,因為有的人做了一場甜蜜的夢,而有的人正從夢裏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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