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垃圾道平台上的壓縮機像黑牆一樣壓過來的時候,韓正陽的頭腦裏首先想的就是“自己要玩完了”。為了不想死,他還下意識地做著無謂的抵抗。他一邊向上麵操作間裏的馬丁於大喊大叫,一邊本能地用自己的雙手去推擋那麵鋼鐵的“黑牆”。可是一台能把幾百磅重的鬆軟麵包壓得象鍋巴大餅一樣的壓力機又怎麽是人手能推阻得了的呢?眼瞅著韓的雙臂就被壓得越來越彎、越來越近,眼看那麵黑牆馬上就要壓到韓的鼻子上了。韓正陽發出了最後垂死前恐懼的呐喊:“啊---”

    “哐當”一聲,就在這時韓正陽腳下的平台突然向兩側打開了,韓和平台上的垃圾一起被象轟炸機投彈一樣地從半空中投落了下去,而側麵壓縮機的鋼鐵牆板也在同時把韓的臉部和手臂狠狠地擦劃了一下,並繼續行進一直擠到對麵的鐵牆上。

    韓正陽感覺自己仿佛一下子倒進了太空黑洞之中,身邊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自己的身體也和重量一起消失了,隻剩下空空的黑洞在把他吞噬掉,當時的感覺已經不能用‘魂飛魄散’來形容了,而是‘魂銷魄滅’了。難道他自己已經死了不成?他想著。

    大約過了半秒鍾,韓又忽然見到了光亮,然後感覺重重地摔到了什麽物體上。韓這時候忽然明白了到底什麽是愛因斯坦所闡述的‘相對論’,那黑洞中的半秒鍾讓韓感覺仿佛足足過了半個世紀。

    馬丁於說的一點不錯,韓正陽剛一摔到那堆垃圾麵包壘砌而成的小山上,它所在的那個巨大的拖箱就開始移動了,並隨著馬達的轟鳴聲而越來越快,轉了幾個彎,垃圾卡車就開上了安大略湖邊的高速公路,風馳電掣般地向西開走了。

    躲在拖箱裏麵的韓正陽隻聽到耳邊唿唿的風聲和高速路上嘈雜的各種汽車的轟鳴聲。這時正是隆冬季節,數九寒天,韓身上厚厚的羽絨棉襖在凜冽的寒風下如紙一樣單薄,他也隻能咬緊牙關,雙手緊握箱體的槽梆,頭也不敢抬,拚命控製著身邊不被晃動的車身甩出車外。他不是《鐵道遊擊隊》裏的劉洪,從100公裏每小時車速的大卡車上掉下來要想活命是門也沒有的,隻能眼看著垃圾卡車向著西郊的野外飛馳而去、、、

    當韓正陽從離多市一百多公裏外的一座野外垃圾填埋場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將近兩個小時後的事了。他在卡車上的時候感覺又累又冷又餓又渴,而且兩眼發黑、頭暈目眩,額頭和手臂的傷口都發出陣陣的痛楚。為了不至餓得暈倒再被甩下卡車,他勉強抽出手背還在袖中暗暗流血的左手,從那些被擠壓得硬梆梆的麵包垃圾中狠命摳出幾塊渣滓來塞到嘴裏使勁咀嚼並強迫自己咽了下去。

    他已經不記得是怎麽從堆滿麵包垃圾的拖箱裏爬了出來,又是怎麽在那幾個垃圾場裏的司機和垃圾工的驚詫目光中做著胡亂的解釋,並在對方更加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從垃圾場裏逃了出來的。他一路跌跌撞撞地沿著布滿冰雪的鄉村馬路胡亂地向東走著,按多市大致的方位向前蹣跚行進。他也曾經試圖伸手截停一輛偶爾從身邊開過的汽車,可他試了幾次不管是把自己的拇指向下或向上伸出,或是伸開雙臂交叉揮舞都不能讓疾馳而過的車輛有絲毫減速,甚至反而讓很多車子加快了速度。

    韓一開始很是不解,對那些毫無同情心的司機很是氣憤。可當他自己低頭一看,就立刻明白了緣由。他那深藍色的羽絨服上早已被塵土、麵包屑和血跡給染得灰一片、白一片、紅一片的。再往臉上一抹,更是一把灰土、一把麵包渣、一把血汙,活像是一隻從垃圾箱裏爬出的肮髒浣熊。誰看到他這個樣子都是不敢停下車來的。沒辦法,他隻有自己繼續拖著傷痛勞累的身體,冒著凜冽的寒風,慢慢逡巡著向多市可能的方向走去。

    這樣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直過了中午很久,韓正陽還是沒有從路牌上看到有關多市方向的信息,而身邊的荒郊野嶺除了天上偶爾飛過的蒼鷹就沒有行人可以打聽任何消息了。韓這時候已經快要虛脫了,不是因為饑餓或是傷痛,而是因為從昨天上夜班前就一直沒有喝過水,已經十幾個小時了,其間又經曆了那麽劇烈的打鬥和逃生過程,他現在的嗓子已經快要渴得冒煙了。

    脫水的煎熬讓他在蹣跚行走中開始進入了一種半昏迷狀態,已經產生了一點幻覺。他仿佛是走在自己父母老家的中國農村的田間地頭上,想去找一口水井來開懷痛飲,哪怕是以後因此拉了肚子也在所不惜。可他轉念又一想自己真是糊塗,這大冬天就是真有中國那樣的水井,又怎能打出水來呢?地上的冰雪倒是留有一些,可太髒誰敢喝呢?

    他想著想著又開始後悔了,終於後悔自己怎麽來到這麽一個遙遠的國家和古怪的地方來。他自己明明是一個正牌的大學畢業生,放著北京的首善之區不呆,偏要跑來另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苦苦掙紮。在這裏即使是又讀了個業餘的碩士可還是找不到專業的工作,隻能去和一幫根本沒有受過專業教育的古怪勞工一起幹些最底層的古怪工作,又因此得罪了當地古怪的牛鬼蛇神、地痞流氓,並發生了一場古怪的打鬥,自己又為此很古怪地傷了人也被人傷了,最後自己又是不得不像垃圾一樣被從垃圾道裏古怪地倒了出來。這難道就是他韓正陽今生今世命裏注定要遭遇的古怪命運嗎?他想到此處,不由得被這一係列不可思議的經曆給‘逗’得哈哈大笑起來,可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失聲痛哭、、、

    一陣笑笑哭哭之後,他那因饑渴、寒冷而極度衰弱的大腦裏仿佛又產生了幻覺,是幻聽,他忽然聽到一個命令的聲音傳進耳朵:“快迴家,快迴家去吧。”韓正陽在沉重的腳步就要停下的一刹那聽到了這個聲音。

    對,就是死也要死到自己那間地庫的“家”裏麵,那裏至少還有個自己國家來的女人可能會給他送來一點點熱水和一兩句關心的話語。而哪怕那個中國女人並不屬於他,是屬於另一個並不專注愛她的男人,他韓正陽也很渴望能得到她瞬間的溫暖和關懷。

    雖然房東靜雪並沒有太多提起她的丈夫和家庭,但韓正陽可以明顯感覺到對方對靜雪的冷淡和冷漠。不說別的,就從他們打電話的頻率和長短就可以判斷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關心程度。

    韓正陽也暗暗地下定了決心,隻要他還能有機會活著迴到那間多市的“家”中,他一定要對靜雪表達出點什麽,然後待體力恢複後就馬上打點起行囊,買了迴北京的機票,一分鍾也不耽擱地迴到自己久違的父母的身旁,再也不離開那座生他養他的熟悉的都市,那裏才是真正屬於他自己的溫暖的家。

    想到這裏,他的身上仿佛又有了一些力氣。他勉強抬起頭往遠處看看,發現不遠的前方有一座小土崗,就拚盡力氣向那裏挪動步伐,想攀上土崗好向東邊去望望。

    爬這座小土包用了他當年爬五台山北台頂幾乎同樣大的力氣,終於是手腳並用,一寸一寸地“爬”上了溜滑的、布滿薄雪的土坡,然後他就累得蹲在坡頂上不能動了,隻能勉強手搭涼棚向東方望去。

    隻見夕陽西下,殘日的餘輝從韓正陽的身後撒向東方遼闊的大地。大地之上本來是萬物蕭瑟,除了一片片早已脫落樹葉的楓樹,夾雜著一些長青的鬆柏,就沒有其他的裝飾了,可是那身後的夕陽在即將落日的瞬間忽然迸發出金色的燦爛光芒,把到處覆蓋點點冰雪的土地,把光禿禿的楓樹和長青的鬆柏,甚至把遠方的道路都或多或少地撒上了金黃顏色,讓本來肅殺而寒冷的大地忽然仿佛變得燦爛而溫暖。

    豁然間,就在這絢爛大地的東南方向,韓正陽抬眼望去,依稀看到了遠方的天際線上一片密集樓宇之中簇擁著一座脫穎而出的尖尖高塔,在金色的殘陽照耀之下正爍爍放光。那就是多倫多著名的地標式建築:410米高的多倫多電視塔。他沒有走錯,他迴家的路就在那個方向上。

    再向土崗下麵望去,韓正陽還發現了一座不大的小鎮和鎮口上兜售食品飲料的汽車商店,他終於要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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