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以一種不尋常的方式。

    吉隆坡不是沒有過豪雨停歇、僅有陰雲壓頂的時節——但往往是還要下上一會淅淅瀝瀝的陣雨,才不甘不願地收尾。

    可這次:

    上一秒,還是“啪啦啦啦”的連綿脆響;下一秒,這珠落玉盤的背景音戛然而止。

    與周圍的吉隆坡市民一樣,毅戴鹽也疑惑地拉開警帽的辟水套組、抬起頭仰望天空。

    本連成絲的雨幕一掃而空,穹頂間少去熟悉的線狀背景。

    “老天爺終於去換了個前列腺啦?”

    旁邊有人笑嘻嘻地說,用鑲著通電雲紋的手揉了揉胯下。

    “”

    毅戴鹽瞪了那人一眼,遮住懷中少女頭顱的雙耳、繼續撞開重新低下頭的人群,向前走去。

    這裏是太平山市集,吉隆坡最大的義體集散中心。每天,都有難以計數的人造經脈、調製器官與義肢從這破爛的街區經過翻新,運輸到檳城、怡保、乃至海外的消費者們手中。

    此刻,警員有些心煩意亂——他特地請了消費假來到這,就是為了用前些天拿到手的額外收入搞些配件、好給珍愛的飛頭降做上一番保養。

    但

    【消費假都要緊急出勤,這可是第一次。】

    毅戴鹽不安地撫過少女額間蓬鬆的劉海。太平山市集位於吉隆坡的城北邊沿,但也能望見市中心的地標建築——

    顯應宮像是一罐被當作射擊靶子的嶗山可樂,樓身遍布大大小小的黝黑口子、看不清裏頭的情景。

    針對微機道學研究會的恐怖襲擊?怎麽會有這種事

    但半小時前,這切切實實地發生了。

    現在,整支吉隆坡警備隊的警員都接到了召集令,朝著顯應宮趕去。

    對於吉隆坡的普通市民來說,發生在顯應宮的大爆炸似乎壓根沒有影響到他們的工作節奏——

    生活已經是壓緊到極致的垃圾塊,這點小事根本插不進心頭的縫隙。

    他擠進閃爍跳動的公交站牌旁,掃碼付了等候費——正式名稱,叫作“公共交通座位預約協議”——和其他火氣衝天的乘客互相推搡著、爭取第一波上車的位置。

    地鐵與環城巴士,這是毅戴鹽、乃至大部分警員最常用的代步工具:

    警車的租用費不便宜。

    所有警備隊的警員在入職培訓時,都受過關於“精準利用資源”的教育——

    [局裏的經費常年吃緊,警員們要有同甘苦、共患難的精神]。

    所以除了最基本的裝備配給,其他警用軍備的使用權,都要拿金錢或是功勳來換取。

    他抱緊懷中的頭顱,心頭紛亂如麻:

    顯應宮受襲這種大事,隻要及時到場打卡就能分上些許功勳。但看這交通的擁擠程度,不吃到罰款就算賺了

    “啊、啊啊!救、救——”

    撕心裂肺的大吼從身後蜂擁的人群外傳來,沒有雨聲的打擾而顯得格外清晰。

    沒人迴頭,包括毅戴鹽。

    隻要報案人沒有先用[隆市警民通]軟件進行預約、報案,並繳納勞務費達成執法協議,警員是不能隨便為了這種口頭唿救而出警的——

    這是為了自我保護。

    【上次那傻逼反手起訴我“耽誤他的工時產出”,可是賠了我一個月的工資】

    想到這,毅戴鹽吸了吸鼻子,強迫自己就當沒聽到。

    但那語無倫次的慘叫還在繼續:

    “活、活了——我屋頭的玩意全活了!!”

    誒?

    這句話,勾起毅戴鹽一些不好的迴憶。

    【算了,反正多半也趕不上到現場打卡了】

    他用鞋尖磨磨地麵,躊躇了片刻;最終還是擠出了摩肩接踵的人群。

    順著聲音的來源,毅戴鹽找到了陷入癲狂中的男人。男人滿麵潮紅、五官因驚恐縮起,四肢都換作廉價的義體。

    是太平山市集裏,再平常不過的一位日結工罷了。

    毅戴鹽把飛頭降夾在腋下,雙手狠狠拍擊、將男人喚迴神來:

    “喂!吉隆坡警隊,在此執法。裝過[警民通]麽?沒有?那你現在下載一個。”

    “這裏注冊繳費通道在這。什麽?錢不夠?嘖,那你用這張體驗券吧”——

    【“活了?”莫非還有缺德仔玩[打生樁]這一套麽】

    這是毅戴鹽聽到唿救後的第一反應。

    此時,他已跨進了市集旁的公寓樓前往現場、留下報案人在原地休息。

    屋舍進行正式裝修前,先兵解出兩顆童男童女的鮮活大腦、作為家宅地主係統的基底、管理宅邸運行——

    這便是[打生樁],傳聞能換來職場的福氣、日進鬥金。

    在菲律賓,這極其常見;但在新馬來西亞,是邪術禁術數據庫裏的常客。

    原因無他:效率、收益和穩定度太低。管理建築運行上,遠遠比不上統一采購的軟

    體、還影響相應企業的利潤;能長大成合格勞動力的男孩女孩,也是愈發稀少的珍貴資源。

    雖說如何利用自己的資產是市民的自由,但也不能影響社會整體的公共資源。

    局裏也有從業十餘年的老資曆,那時也經手過不少有關[打生樁]的案子。

    多半是以童男童女們發了瘋、中了邪,驅使家裏的電器要了主人的命為結尾。

    老油條們有時還會長籲短歎,感慨美好的舊時光。禁止了“打生樁”也是斷了他們的一條財源:無主的家宅裏,能摸進懷裏的東西可不少;有些粗心的戶主,也分不清那些交不起罰金的嫌疑人的大腦,與童男童女們究竟有什麽區別

    那時,“房子活了”這種唿救,可不少。

    但毅戴鹽不喜歡打生樁這種行為。

    原因倒相對私人些,甚至模模糊糊:

    【這樣不好。】

    至於為什麽不好,怎樣才是“好”的,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大概是覺得,這種職業生涯並不適合孩子吧。

    可現在——

    以前那些會被喊去“打生樁”的娃兒們長大後,現在有不少都去義體集散中心裏,做工資日結的產品展示模特了。不過幹這行的一般職業壽命都不長,平均三個月——摘除了大部分肢體和器官、要隨時更換義體、又沒錢修行相應的丹法,不入魔才有鬼了。

    退休之後,能幹的行當就更少咯

    毅戴鹽腦子裏亂跳著繽紛的雜念,抓緊從局裏軍械庫日租來的配槍。廉價公寓的門框兩旁上貼著春聯、冒出的紅光映亮他的臉。

    【417,到地方了。】

    這裏便是報案人指證的現場了。

    麵前是堵全息的公寓門,門板是蒙蒙的藍、隨走廊上的穿堂風抖動。這說明,案發的屋子多半被當做了商販的臨時倉儲點:全息的假門既能壓縮成本,又方便貨物的進出。

    這也與剛剛報案人提供的訊息相符——雖然除去“活了”兩個字,報案人也說不出其他的所以然來。

    毅戴鹽擰緊眉,小心翼翼地踏進門框:

    這種破公寓,多半沒幾樣家電可供[生樁]控製;破壞力也有限。

    【好像沒什麽異操?】

    他定住了,不敢稍動。汗水從額間流下,一路滑進嘴裏。

    眼前的畫麵,絕不是發了狂的[生樁]。

    狹小的房間裏堆滿了用到報廢的人造經脈,晶亮的透明經絡軟綿綿地垂在一旁、條形碼與出廠號被銼刀磨去。

    除了這些未完全加工的貨物,還有一張單人坐的扶手沙發、一麵嵌入牆壁的顯示屏。屏幕跳動昏黃的光,將屋中的家具勾勒出隱隱的輪廓。

    毅戴鹽兩眼發直,牙關擊打出“得得”之聲。

    這些家具

    似乎是聽見了雜聲,“沙發”低下兩顆腦袋、望向他。

    那像是個向後跌倒的人,把雙手雙腳反撐在地——如果有人的雙手生長在胯部兩側的話;上半身卻直直挺起、與腰腹折成九十度。

    肩膀寬闊且方正,胸肌外束格外發達、凸顯沙發的外沿輪廓;三對乳房整齊排列在胸前,就像是真正沙發柔軟的靠背。

    “椅背”上,躲在陰影中的兩顆頭顱輕輕歪斜,似乎在好奇眼前的不速之客——

    【啊】

    毅戴鹽舉起槍,扣下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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