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白鹿把鞋底在地麵刮了刮,免得被沾上的體液與人體組織幹擾到行動。

    這空室中,竟都是深色並打上蠟的實木地板——這份財力,令他難以想象;腳感,也是許久不見的奇異。

    正對著方白鹿的阿塔拉沒有迴話,隻是歪過頭、似在等待下文。

    【小新唉,罷了。】

    某種說不清的酸澀與歉疚卷過方白鹿的心海:自己答應了少年,要帶他的血親一同迴家。

    但[心劍]過後,那血親卻未必是小新往日所認識的那個人了。

    而方白鹿,也未必還是方白鹿了。

    【苦因心劍。】

    它所斬之物,本就包含於名諱中——是導致[人生八苦]的“因”。

    雖聽起來類似電子佛走向正覺涅槃、化為原初“1”與“0”的手段但其實,它所針對的是人格模型與自我認知。

    將[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盛]的概念剝離出大腦之外——甚至連將知覺網絡上傳數字空間後,也無法重塑。

    這是一種能讓人成為愉悅的白癡而渡過餘生、或於痛苦永劫中沉淪的劍術。

    方白鹿撫過手機的外殼:受到顯應宮重重牆體的撞擊、與“靜水劍”高熱而形變的裝甲,層層向外展開、拋落,露出其下向外延展的顯示屏。

    每一格由屏幕組成的方塊中,浮現出了周圍的情景。

    本是巴掌大小的手機外殼,張成了一麵長兩米、寬一點五米的薄薄雙麵鏡,懸浮於空中。

    此時此刻,方白鹿看清了眼前疲倦的男人:破爛的外套上滿是油膩的脂肪、肉塊與接近幹涸的血跡,眉角上垂著一塊不知何時沾上的腦組織、晃晃蕩蕩。

    他知道,阿塔拉此時也麵對著鏡中的女人:那個戴著血肉麵具,四目閃爍、頭生雙角的練氣士。

    【要斬去意識的一部分,首先要認識自己。】

    胭脂的海浪湧向空室,掃過方白鹿、阿塔拉與木質地板——那本是來自爐中翻騰丹液的朱紅亮色,被鏡麵反射而出。

    方白鹿向外唾了一口灰綠的唾沫,這來源於他剛剛嚼碎吞下的內啡肽抑製劑。

    現在開始,直到一小時後,他都將不知快樂與幸福為何物——起碼,他的肉體並不了解。

    “第一題第一題”

    漂浮於兩人中央的大鏡,發出低低的詢問。那是種廣播信號不穩時,收音機發出的斷續嘈雜:

    “如果可以在世界上所有人中任意選擇你想邀請誰共進晚餐?”

    在這莫名其妙的問題外,還伴隨著絮絮的低語、讓人聽不清晰。

    方白鹿看見眼前的男人勾起嘴角,露出苦且澀的假笑:

    “爸媽,和小東。”

    在鏡子的另一邊,阿塔拉無聲無息;沒有半點迴答問題的意思。

    方白鹿把吸入的煙氣從嘴裏吐出,用鼻子吸入,做了個“迴龍”:

    【不需要說出口,喚起心頭的答案便可以了。】

    [苦因心劍],並不是揮舞長劍的動作集合。

    它是一套由四十九個問題、幹濕兩種認知學訊號、與模式思維表象象征物所組成的嚴密程序。

    隻要讓阿塔拉了解到她自己心頭的欲念,並稍稍對方白鹿產生共情

    便可以解離、並刪除去大腦中的欲望:甚至連那些分泌出的激素或久遠的迴憶、也無法再次掀起心海的波瀾。

    他要在這裏,毀去阿塔拉這元胎重迴西河少女的可能性——以破壞元胎之所以為“人”的那些部分,作為手段。

    【隻是心劍若要對其他人用,需要一個引子】

    這個引子,便是自己相應的愛與欲——想要對方刪去什麽,自己便要付出同樣的代價。

    明天的白晝、霓虹燈火消失時,他與阿塔拉都會成為僅剩應激機製、由血肉驅動的機器。

    【之後就算西河少女醒覺,也會以“新”作為主體人格。】

    方白鹿在導入、修行[苦因心劍]的觀想中看到了一切:這能成,阿塔拉並不會反抗、不會拒絕心劍對意識的斬切;是達成最好結果的必經之路。

    至於後麵的計劃,會有一個更堅定的自己來完成——

    “第二題第二題”

    “你是否曾經秘密地預感到自己會以某種特殊的方式死去?”

    鏡麵開始閃爍:那是一幀幀變幻的畫麵,間或夾雜強烈刺眼的色彩。

    方白鹿感到反胃。若他有癲癇病史,此時或許就要發作:

    “老死,或者病死。肝癌吧,如果再來一次,我就不接受治療了。太痛了。”

    他猛地嗦了一口煙,濾嘴因煙卷快要燃到盡頭而滾燙。

    “嗬嗬”

    終於有低笑從鏡子的另一端傳來,悠長且嫵媚。那是阿塔拉的笑聲。 【起效了。】

    砰——

    背後的遠處似乎有悶響傳來。似乎是苦因心劍正在生效,或許隻是左胸的心髒跳快了

    一拍。

    “第三題第三題”

    “你人生中最大的成就是什麽?最感激的東西是什麽?”

    方白鹿感到自己的體溫正在升高,細汗匯成大滴的汗水,從後頸流下。

    砰

    聲響愈發大了,方白鹿腳底隱隱隨著震顫而抖動。

    隻要迴答隨機抽選的三個問題,這一切便會結束。

    他把煙頭用指尖彈了出去,整整歪起的衣領:

    “是那些願意陪著我的——”

    砰!

    方白鹿隨著意料外的聲響轉過頭,恰好看見隧道的深處亮起了光。

    那是種冰冷的白芒,漸漸透進空室裏。

    砰!砰!砰!

    有某種沉重的兇物越靠越近,腳步讓他的心跳為之錯拍——

    幽深隧道中噴湧著滾滾的氣浪,一道灰黑色的人影裹挾著塵霧、從中躥出。

    接著,與方白鹿擦肩而過、撞破了靜止於空中的鏡麵。

    嘩啦!

    手機展出的雙麵鏡碎作漫天煙花,每一塊碎片中都映出了那飛縱的身影:

    她披著碳纖維製成的道袍,表麵波狀起伏的陰陽魚將雪般飄散的鏡片們撞成碎末、灑到背後。

    那是安本諾拉。

    方白鹿看見她於空中轉過頭。半圓型的純黑麵罩上,隻有兩個酡紅的大字忿怒地閃動:

    [白癡!]

    方白鹿心知,這話該是對自己說的。

    狂風慢了一拍,緊跟著卷過周圍、成了碎屏幕組成的風暴:

    下個瞬間,灰黑的霹靂已越過十數米的距離、衝到了阿塔拉的麵前。

    還未落地的安本抬起腿、撞上阿塔拉的前胸——膝頭直直沒進了胸腔裏,倒如同胸骨包裹住了那頂起的膝蓋。

    轟!

    兩人一同砸進實木地板,木屑與毛刺像吹箭四射、甚至在方白鹿臉上刮出血口。隨著那可怖自重與加速帶來的慣性,她們在劈拉聲中犁出一道長而深的溝壑。那塌陷繼續向前延伸——

    直到將將抵中丹爐的下方。

    啪嘰!

    玉石凝成的右手伸出,按住那對長角中央的額間、將腦袋直直摜進地麵。某種類似於濕毛巾裹著幹樹枝、隨後拗斷般的聲音衝進了耳膜。

    她抬起手,握成拳。手背未幹的雨水炸出圓形,骨節中傳來震耳欲聾的爆鳴。

    轟!

    塊塊木片噴泉般衝天而起。或許是眨了下眼:方白鹿覺得那拳頭早就再次砸了下去。

    圓形的坑洞出現在了地上,裂紋向周圍蔓生。

    一次,又一次——

    阿塔拉垂在坑外的雙腿,一下又一下地隨著衝擊而繃直、甩動。

    尖銳的金鐵交鳴在空室中炸起,華彩閃耀的長筒燈管飛出深道、潑灑漫天的光輝。

    是[蘭草]。

    飛劍繞出精確的圓弧,趕上了下一次出拳的節奏——帶著無匹的衝擊,撞上了安本諾拉的肘後。

    乒!

    這一拳,方白鹿聽見了金屬折斷的脆響;那圓形坑洞的直徑,又向外擴張了一圈。

    安本諾拉站起身。無堅不摧的小臂折成了怪異的弧度,連寬大的道袍都遮蓋不住。

    她一手摘下麵罩,夾在腋下:淡金發白的短發被汗液黏在額間,兩頰飛紅。

    方白鹿看著那兩汪幽脆的深潭,歎了口氣:

    “幹嘛又要壞我事?”

    安本諾拉的眉頭先是擰起,又鬆開,最後用笑得眯起的雙眼迴應:

    “因為我想。”

    她朝腳下努了努嘴:

    “別急,還沒完。”

    “啊——啊——”

    拖得長長、毫無情緒與聲調起伏的人聲忽地響了起來。

    聲音來自於阿塔拉那沒穿洞洞拖鞋的赤裸腳掌:

    不知何時,五根腳趾向左右偏開、各自黏合,成了兩根衝天的犄角。

    腳掌的紋路忽地撕裂、綻開,露出四隻並排對稱、黑金相間的眼睛。

    下方接近腳跟的腳麵生出條型的結締組織,接著變得淺淺的妃色、成了雙唇:

    “還——沒——完——還——沒——完——”

    劈剝剝!

    實木地板鼓出長長的腫包,像是有看不見的鯊魚高高豎起背鰭、從木材中遊過。

    方白鹿隨著起伏的大地險些摔倒,但也避開了從下方飛起的碎石與木片。

    嗡!

    那帶著方白鹿潛下空室的巨掌破出地麵,揚起的前臂將蒲團與案幾們帶到空中。

    它活動著五指,接著狠狠張開、直至皮膚繃起。投下的陰影蓋住了半片空室、弧光燈組成的星空模糊一片。

    “她——要——醒——了——”

    “幫——幫——忙——吧——”

    手掌向下拍擊,打中丹爐的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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