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文質用雙手攏住膝頭,望著腳下:

    那裏有一條紅寶石融化而成的溪流,朝著自己潺潺流來。

    但接著,他又迴過神:這不過是平平無奇的血漿,混合了窗外投入的燈火與夜光而誕出的產物。

    沒有哪條小溪的水麵上,會映滿五光十色的廣告。

    【“冰鎮符水,養生通脈”為什麽沒提好不好喝?大概是因為不好喝吧。】

    樸文質抓了一把依舊震顫不休的胳膊,用目光追溯溪流的源頭——

    店家老板坐在滿地的碎石與塵灰中,背靠著寶塔外形的機器。他左腿並起立住,右腿斜斜攤著。

    一具義體單膝跪在店家老板的身旁,擺弄著他的臂膀。有些像是在馬幫中見過的、正雕琢發光刺青的師匠——但就算要用古早的手法在軀體上紋製圖案,也不會流那麽多的血。

    這是在進行著某種植入手術。

    店家老板真的很忙。就算在手術的進行中,他也依舊不停地撥打著通訊、做著某些買賣。

    樸文質往後縮了縮:血流漫了過來,快要觸到自己的腳麵。

    【這種環境,不怕感染嗎】

    他已經換了一條褲子——破爛、過大、但足夠遮羞,不至於在千瘡百孔的心靈上造成二次傷害。

    這是斜靠在櫃台上的少年為他拿來的。

    店家老板剛進門時,望了少年很久;似乎是在打量他的身型、肢長。可最終隻是無聲地收迴雙眼,沒有多說什麽。

    馬幫中的賊寇們會在夜深時借助酒精與雙修模擬器相互入夢,拉進彼此的關係——多半是分享自己的夢中春情與理想建模,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他從未參與過這種活動。倒不是純然因為糟透的人緣;對樸文質來說,世上隻有無夢的深眠:多餘的腦部活動,在童生時期便已通過應激訓練滅殺了。

    但此時,樸文質卻也覺得自己正處於某種幻夢裏。

    比如這位店家老板蠕動不休的唇舌——

    “這份外包工作,就是這麽迴事。接受麽?”

    店家老板說完,用嘴叼開麻沸針的封帽,隨手紮進大腿。

    呲——

    針管裏的指示格位降了下去。這是樸文質看見他打的第五針麻醉品。

    他眯起眼盯住樸文質,雙眸看不出藥物亦或失血過多帶來的暈眩:

    “聽明白了嗎?明白了就說‘是’。”

    【啊?剛剛是在跟我說話?】

    樸文質連忙偏開目光——他忽地想起童蒙的求學時光,被先生叫起答題、用電流刺激身體的情景。

    “啊哦,哦,是的。遵命?”

    他下意識地迴答,甚至還不小心帶上了羞愧的反問。

    但其實樸文質半點也沒聽進去。自己還處在人生的劇烈震蕩中,糊裏糊塗——

    “你沒聽。”

    店家老板的視線轉迴血、骨、肉、皮、筋分離的左臂,平靜地陳述。

    “這傻逼走神了!黃五爺一眼就看出來了!”

    精怪不知何時躥到了樸文質的臉旁。

    它甩動毛發,齜著凸出的犬牙——一滴涎水從嘴角滴落,在半空中由全息圖景化作散碎的色塊、湮入空氣。

    樸文質揚起眉頭,與那雙溢滿惡意的狗眼互相瞪視:

    自己降服了這家夥第一次,自然能夠鎮壓第二次。

    【飛禽走獸,能辯多少經?】

    似是發覺了樸文質的心聲,精怪咧開嘴、露出威脅似的笑容:

    “之前是黃五爺能屈能伸。真以為是你的本事了?”

    店家老板打了個響指,口中發出逗弄的聲音:

    “噓、噓!小黃,過來。”

    精怪一扭頭、吐出長舌,已換了一副麵孔:

    “汪汪汪!嗷嗷!”

    它邊發出裝模作樣的吠叫,邊連滾帶爬地跳到店家老板旁邊,翻起身露出毛茸茸的肚皮、不住扭動。

    店家老板很配合地伸出手,抓撓著它的小腹。

    這生龍活虎的諂媚姿態,完全不複之前毫無生命跡象的樣子。

    樸文質前腳剛把這隻精怪拖進五金店,後腳它便醒轉過來——除去染上的血汙,堪稱完好無損。

    自己的[射藝]似乎並沒有能夠完全鎮壓它的知覺網絡:可能性更大的則是,這隻精怪在異芝堂遭遇的伏擊中選擇了假寐,隻預留了坐標作為重啟的觸發鍵。

    這家[方氏五金店],便是它判定的安全之所。

    【愛裝死的精怪真狡猾。】

    店家老板向後仰了仰脖子,濕透的衣領耷拉著。那半是因為汗液、半是因為雨水。

    在做這動作時,他的雙眼沒有離開樸文質:

    “我會把有關於你的分工部分,重新說上一遍。不必擔憂,你可以在聽完之後再做選擇。”

    店家老板一提精怪的後頸——

    嗡!

    兩道湛藍色的全息光線從那條

    大黃狗的眼洞裏噴薄而出,在空氣中繪出線條勾畫的樓宇。

    那是座基底寬闊的高塔、下半部分既寬且粗;塔身則向上衝起——像是點在香爐中的一根粗線香。

    “這就是目標。”

    樸文質雖然缺失在城市中的生活經驗,但來過吉隆坡的人,便不可能認不出這棟建築。

    【是顯應宮!微機道學研究會的總部!】

    他咽了口口水——這是真正的大家夥。

    “到時候,場外會有一位駭客與你配合。他會集中攻擊目標防火牆的外沿,把受拘役的那些護法神將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但他擅長的是遠程侵攻、圍繞節點周旋和鬥法;而目標的網絡分為內外兩層,其中有物理隔離。”

    “我見過你的功夫,你不是普通的腳本小子。起碼那些改製過的攝像頭,都很不錯。”

    “所以,在另一位駭客分散注意力的同時,小黃——你們已經認識,就不多介紹了——會帶你潛入內部,破去內網的禁製和符陣。”

    店家老板把手劃過空蕩蕩的顯應宮下:

    “圖裏沒有顯示。但在它的下方,還另有空間——起碼我搞到的社工線報裏是這麽說的。”

    “破去禁製之後,到時候用權限替我開門。放心,難度不大。”

    “大概就是這樣,很簡單。這件工作你接不接?報酬你自己定,我不知道你的要價。”

    很陌生:要做選擇的感覺,令樸文質覺得很陌生。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拒絕嗎?”

    店家老板投來愕然的視線,似乎聽見了能讓場麵發冷的爛笑話:

    “當然,主觀能動性很重要。你不願意接單的話,就等我們要動手了再走;保密需要,理解吧?或者留在這裏,幫我看兩天店——反正你也沒地方去。”

    樸文質靠著身後的斷壁,坐直軀體。

    “那我想要答案。”

    與自身安危相比,樸文質更關心一些其他的東西。

    他急促地從嘴裏噴吐語句,像是心與口間打通了障壁:

    “為什麽?為什麽要去對這種很大的很大的東西揮刀?”

    他揮動雙臂,在身前勾勒某種看不見的龐然大物。

    “是為了搶奪什麽東西?還是要偷什麽東西?”

    心底深處,有熟稔的形象浮了起來:

    樸文質忽地明白,自己想描述的其實是那個名字——君父。

    店家老板點點頭:

    “你隻要這個作為報酬?還是當成訂金?”

    “訂、訂金我還想要別的。”

    樸文質模仿著這種對答的模式出聲——這種對話,他不太適應。

    “你之前在[異芝堂]裏吧。那段讓你發狂的影像,是我覆蓋到你的視覺信號上的。”

    【啊】

    樸文質攤開手,捂住臉:他自然知道這點。盯著這店家老板這麽久,他早就認出這便是昨夜闖入異芝堂埋伏點的那個人。

    但除了空洞的羞恥、痛苦與不堪迴首之外,他卻燃不出半點怒意來。

    這說明他是個合格的高麗人——受過的教育與訓練,讓樸文質無法在生活中產生忿怒的情緒。

    店家老板偏過腦袋,緩緩搖了搖:

    “有意思,你竟然不生氣。但是如果有什麽東西對我做了類似的事,我會很火的。非常火,非常”

    樸文質本想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但話到了喉嚨口卻又吐不出來了——

    因為店家老板還在繼續:

    “我要去炸掉顯應宮——還要殺掉在它後麵的家夥。沒有偷搶的打算,就單純要摧毀掉而已。”

    “為什麽?”

    “因為就該這麽做啊。”

    樸文質狠狠抓動大腿,他能感到指甲沒入了肉裏;這莫名帶來了勇氣:

    “你、你我懂了!我見過你這樣的人!你們以為可以撥亂反正,重還世間一個清明天,對吧?!可是你知道什麽是亂,什麽才是正麽?!”

    他沒有撒謊。樸文質的親族中,有過口誦聖人之言、卻試圖掀起破壞與毀滅的叛逆。

    【但最後的結果呢?】

    “嘴上是為了仁、為了義,其實一切都是——”

    店家老板拋來一瞥,中斷了樸文質橫飛的唾沫:

    “你想多了,當然是為了我自己。”

    “有些事必須要做——因為我不做,便沒人做了;而且或許隻有我能做得到。沒有人會替你保護你想要的生活。”

    這種答複,樸文質卻不知該如何迴應了:聽起來既十分遙遠,又近得讓人不適。

    “你這個人,日子過得肯定迷茫得很。這樣:多發揮發揮自己的長處,也大概能摸明白到底想要什麽了。”

    啪!

    樸文質手忙腳亂地接住店家老板拋來的平板電腦——

    “訂金付過了,你也做好工作的準備吧。”

    “把需要的

    法具列一個清單。”掌中的平板電腦手感粗糙,本是透明的保護殼上現在刻滿劃痕與汙跡;“直接寫下來。不用考慮預算,按順手的來;我來買。”

    “那什麽時候動手?”

    店家老板敲了敲身後掛滿雜物的機器。一根光華流轉的神經管線從中延出,嵌入義體的後頸:

    “等我練完一門劍術大概就是明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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