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畫麵有些滑稽。

    兆吉子讓方白鹿想起前世看的《貓和老鼠》:他的雙手雙腿向前伸出、軀幹卻彎曲得像是蝦米;那姿態就像是個拉長誇張的“c”字母。

    擺脫短暫的慣性後,他終於搖搖晃晃地站穩,兩隻鋼鐵的赤腳沉重地跺進水泥地裏。

    兆吉子把無麵目的頭顱朝天仰起、狂亂的扭動--方白鹿猜他其實是在發出尖聲的高叫,隻是他的身軀裏並沒有裝上發聲裝置。這無聲尖嘯配合著兆吉子臉上潦草筆觸繪就的五官,令方白鹿感到詭異與莫名的悲愴。

    【義體...可是又不安裝人型的五官,隻是用筆畫上去...】

    方白鹿並起手掌,將注意力集中手機上:

    此時手機正透進兆吉子的身體中心。透過那四四方方的空洞,方白鹿可以望見兆吉子暴露出的金屬胸椎--意料之中的是,他一滴血也沒流。此時兆吉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手機就像打在空無裏的釘子般將他牢牢固定在原處。

    方白鹿在猶豫:他既想用手機切割兆吉子的體內,可又擔心一瞬間的止動性不足,也會讓他衝到自己的臉前。

    兆吉子將兩隻臂膊立起與肩平行,雙手五指各自並起。接著他雙手刺進胸前的孔洞,狠狠地挖弄著--

    【他想把手機摳出來...?】

    方白鹿緊盯著平平嵌入兆吉子肉體的手機,搓動中指與大拇指:

    啪!

    用肢體動作輔助以集中注意力,可以得到更良好的禦劍效果--這是他總結出的小小竅門。

    隨著方白鹿的那記響指,手機啪嗒嗒地抖動起來,屏幕的兩側不住敲打著兆吉子破開的軀幹。轉眼間,那抖動便化成了陀螺般的旋轉。在方白鹿的眼中,手機化作了圓球也似的虛影--方白鹿讓它以機身的中點為軸,同時做著縱向與橫向的旋轉,以求達到最大麵積的破壞。

    滋滋滋...

    伴隨著令人牙酸的碰撞,摩擦而生的滾燙火花從兆吉子的胸骨劍突處向外激射。

    一片燃著火的青衫碎片從兆吉子的身體裏彈飛出來,燒著的布片打在方白鹿的手上。

    “嘶...”

    高溫燙得他一顫。但隨後雨水打下,將那冒著紅光的布片澆熄出絲絲的青煙。

    方白鹿顧不得這一點疼痛:他用肘彎遮掩好口鼻,眯著的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近乎亮度的光源。

    眼裏傳來陣陣的刺痛。也許之後會留下半永久的視力損傷,但此時的方白鹿也顧不了那麽多--這種轉動需要格外集中的注意力:

    【轉得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兆吉子的十指與手機碰撞著,一連串有車床打磨的怪響從那團光焰中冒出。金紅的光芒在可怖傷口的邊緣亮起--那是摩擦而生、本可熔金斷鐵的高溫。

    他不再試圖抓取身軀中央不停轉動的手機。他把閃著金紅光澤、帶著可怖高溫的手指抬了起來。兆吉子點了點方白鹿肩上的蝴蝶,接著--

    那燃燒著的兩根食指摸上了自己的臉頰。

    皮膚燒著出的焦糊氣味與絲絲縷縷的青煙,從兆吉子那畫著五官的臉上飄出。他用左右食指摁在雙眼旁,接著極緩慢地向下拉動。

    兩道黝黑的痕跡由兆吉子的眼角,穿過他的顴骨與臉頰,延伸到向上彎起、大咧咧笑著的嘴邊。

    就那麽轉眼間的功夫,細密的水泡就浮出了他用高溫撫過的位置。

    粗一看去,就像是他剛淌出兩串火焰組成的淚珠。

    方白鹿感覺兆吉子像是一個沒有淚腺的人,正試圖哭泣。

    咯...咯咯...

    兆吉子不再試圖摳取出身體裏嵌進的異物。他將兩腿向斜下方蹬出,向前一點一點地挪動--

    似乎他想就這樣,任這團在胸前陀螺般轉動的金屬、穿過自己胸口中央。

    方白鹿本來隻是想將其逼退,再次拉開距離,換取時間。卻沒想到他竟然無視體內的破壞,也要強行朝自己逼近:

    【媽的,這蝴蝶怎麽都甩不掉!】

    方白鹿從剛剛就試圖擺脫這隻黑白蝴蝶:他狠狠拍動肩頭,五指卻穿過黑與白構成的虛影;而無論他如何抖動肩膀,那山水畫風的翅膀都不為所動。

    這樣下去,兆吉子隨時都要衝到眼前了:他的義體中間破開一個大洞是否致命不得而知,但隻要蹭到方白鹿一下,方白鹿恐怕就要骨斷筋折--

    “可以了!”

    一股龐然卻溫和的推力從身後傳來,方白鹿順著這股力量向一旁翻滾開來。

    此時眼底滿是跳動閃爍的光斑,這是直視強光源留下的黃斑部損傷。但他還是盡量睜大眼睛,試圖看清安本諾拉畫下的一切:方塊與直線覆蓋了小巷的地麵。以第一個方格為起始,每一個方格下都延伸出兩個方格--

    奇怪的是,這些方格中都空空蕩蕩。

    安本諾拉舞動著袍袖,麵罩中發出時時歇歇的蜂鳴:

    “嘟--嘟嘟-嘟-嘟-嘟嘟

    ...”

    那蜂鳴聲的間歇越來越短、最後以方白鹿的耳朵聽來隻剩一聲不曾間斷、連綿不絕的嘈雜異響--

    本在轉動身子,試圖繼續朝方白鹿肩上黑白蝶追索下去的兆吉子停了下來。

    胸膛間的手機由於方白鹿注意力的轉移,已在巨大的球形傷口中停轉;可兆吉子卻早已沒了其他動作。他隻是如癡了般,盯緊眼前旋轉跳動的安本諾拉與她發出的怪聲。

    安本諾拉向後邁著舞步、斜斜俯下身子--兩隻袍袖拂過地麵上繁複圖案,像是引導著觀眾的視線。

    兆吉子的頭顱隨著她的動作左右移動,那同步的諧率有如他們早已一起編排、演練過無數遍。

    “嘟--”

    蜂鳴忽地中斷,天地間隻留下永不停歇的雨聲。

    兆吉子的“視線”從一地的方格與直線中挪開,做了個很人性化的動作:他像是雙腿一軟般向後仰倒,雙手支在地上;手機從胸口的大洞裏無聲地滑出,靜止在空中。

    他將雙手交替推著身旁的地麵,兩腳也跟著一起蹬動:那狼狽的動作好似在逃離某種可怖至極的東西。兆吉子踉蹌著翻滾起身、手舞足蹈著朝小巷另一頭的黑暗中跑去。

    轉眼間,仿佛有惡鬼追在背後的兆吉子便以可怖的速度消失--似乎那嚇人的傷口並沒有對他的機能造成多大的傷害。

    他逃跑了。

    ...

    方白鹿眨動因刺激而滿是淚水的眼睛,伸手接住乖巧飛來的手機。他側過頭--肩膀上空空如也,那黑白的山水蝶不知何時消失了:

    “...剛剛是怎麽迴事?”

    安本諾拉像是掩埋沙灘上的痕跡般,將腳的內側斜斜刮過地麵:

    “他遍曆了我畫出的二叉樹,由此得知了自己的真實麵目、神識重迴清明。但是能清醒多久就不知道了。”

    方白鹿將手撐住地麵,站起身來。他雖沒有完全明了其中的涵義,但還是接著問道:

    “那些蜂鳴呢?又是拿來幹什麽的?”

    安本諾拉已擦去了一半的劃痕:

    “二進製的招魂歌罷了,做個引子。”

    【總之就是用某種辦法打破了他受控製的狀態麽...清醒之後,便不與我們為敵了嗎?這個兆吉子究竟怎麽迴事啊。】

    他能發“表情包”時的殺意、蝴蝶出現時的狂亂、以及迴複清醒後的奔逃,都讓方白鹿感到詭異。

    方白鹿歪過頭,滿眼裏盡是灼灼的光斑。他闔上眼皮,讓火燙發疼的眼珠休息:

    “但你在地上畫的那些方格和直線,裏麵都是空的啊?

    轉眼功夫,安本諾拉便將之前勾出的密密麻麻方格全部抹去。她停頓了一下,輕聲迴答:

    “原理我也不了解,這隻是個通用的招魂儀軌而已。兆吉子,我聽過他的名頭:有人說是從馬尼拉來的流浪修士,修習秘術把腦子練壞了;也可能是鬥法失敗,欠了巨額債務還被剝去些許魂魄;總之微機道學研究會裏也沒有他的道籍。不管是哪種,暫時都不用擔心他的威脅了。”

    安本諾拉將破裂刺起的皮膚一片片地按壓迴去。陶瓷材質發出哢哢的脆響,從破裂的縫隙中滲出絲絲血跡。

    “幸好你剛剛沒有把他殺了。萬一他是負債者,說不定會引來原本的債主向殺掉他的我們追債...可能這債主就喜歡他這麽混混沌沌的狀態。”

    【也要我宰得掉啊...】

    兆吉子的義體強度比他想象中還要高。

    【人類的身體,也確實很不方便。】

    眼裏正火燒般的疼痛、耳朵的聽力也變得沒有那麽清晰。再加上星星點點的灼傷,方白鹿隻覺得渾身都不自在。

    【或許我也該練練丹法,把身上的東西換一換了?】

    方白鹿搖搖頭,掏出口袋裏的透明護麵:之前正朝這裏圍攏來的光點此時作鳥獸散,朝四麵八方退去。

    “慶雲觀的屍兵正在撤退。”

    他雖然雙眼模模糊糊,但仍然能隱隱看清那那護麵上閃爍的光點。

    方白鹿略略鬆了口氣--屍兵的退卻代表自己不需要去手刃那些金屬軀殼裏的老人,隻要追殺解守真這一罪魁禍首就好。那種殺伐並不暢快,反而令人心煩:

    “你的麵罩有常駐的偵查機製麽?幫我找到慶雲觀的那個安保主管。”

    護麵上代表解守真的哪個紅點消失了:這並不讓方白鹿意外。兆吉子已經迴複一時的清明、遁入城市的黑夜裏;沒有了王牌的解守真還敢暴露出自己的坐標麽...

    他抓緊手機:

    “走吧,我要斬草除根。”

    直覺告訴他,解守真手中肯定有不少秘密--或許甚至可以解開方白鹿的其他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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