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情招唿聲,比撲鼻而來的香氣,還要更快迎來。


    鳳仙定睛,才發現狴犴沒有拎著她往天上飛,而是進了香味四溢、熱氣烘得好暖的……華樓大飯館?!


    她呆呆跟他上了樓,飯館生意極好,二樓也滿了,店小二領著兩人,再爬上一層。


    「坐環樓外廊可好?能眺望城景,視野寬廣?」


    「好。」


    環樓外廊,是在二樓及三樓周遭,懸出一條廊道,形似走馬樓,環繞飯館一圈。


    外廊邊緣,圍以精雕木欄,結實安全,擺放數張桌椅,以增加客源入座。


    「客倌要點什麽?」小二邊抹桌,邊笑問。


    「兩顆白饅頭,一壺香片。」


    「是,兩顆白饅頭,一壺香片。」小二伶俐記下,尚在等客倌接著點菜。


    男客說完那兩句之後,便不再開口,女客一臉傻乎乎,眼睛直盯向男客,也不理睬他這位小二哥。


    「要不要來盅天山雪蓮燉雞?姑娘吃了養顏美容,少爺吃了精力旺盛?」小二肩負飯館生意,立馬推薦,笑容甜似糖蜜。


    「白饅頭,香片。」


    「是,白饅頭,香片,小二我記下來。還是來盤五柳魚?魚鮮肉嫩,鋪有大量菜絲,吃了健康呢!」


    「白饅頭,香片。」狴犴仍在氣頭上,隻願意給她吃白饅頭。


    「呃……不來個牛肉片?能夾進饅頭裏,滋味更好。再不,炒個時蔬?」小二仍做最後奮戰。


    「白饅頭,香片。」


    男客不改堅持,女客也沒有打算撒嬌,央求男客多點幾道菜上桌。


    好吧,他非……常……確定,客人隻要白饅頭和香片。


    「馬上來,兩位稍坐。」小二很頹敗,慘淡退下。


    狴犴不開口,鳳仙也僅能僵坐,頭壓低低,細數桌麵紋路有多少條。


    小二又出現,送上白饅頭和熱茶。


    「姑娘,這一小塊豆腐乳,您抹著饅頭吃,鹹甜鹹甜的。」小二可憐女客沒口福,身旁男客貴氣十足,出手卻不闊綽,暗暗奉送小菜一樣。


    「謝謝……」鳳仙對人類的友善,已經不陌生了。


    狴犴沒說開動,她不敢伸向白胖饅頭,盯著它們猛咽唾。


    「吃完就走。」


    這四字,形同大赦,鳳仙取了熱饅頭,咬進嘴裏,香香暖暖,越嚼越甜。


    她小口小口吃,一臉滿足,對於僅有這項食物能吃,毫無怨言。


    狴犴曾動念,要喊來小二,添幾樣熱菜熱湯,但最後忍下。


    「狴犴,你來這鎮上多久了?你有沒有看見方才人類審的案?」


    狴犴的答複,是揚睫覷她。


    鳳仙準備將她所聽所聞,關於殺人案的一切,全告訴狴犴,想知道被刑求的犯婦,是否真為兇嫌。


    她張了口,話未能來得及說,狴犴放下茶杯,淡淡道:「她不是兇手。」


    「咦?!」鳳仙瞪大眼,無比訝然,狴犴下一句話,才真叫她震撼。


    「劉家大夫人才是。」


    他進入城鎮,找到她時,她正在人群中,圍觀縣官辦案。他稍稍聽聞了些許狀況、幾名證人說詞,劉大夫人亦為證人之一。


    她的說法聽來合情合理,充滿喪夫之痛,又不失憐憫小妾之詞。


    可惜,他的耳,不受浮華虛詞所惑。


    老調的妻妾惡鬥,表麵相敬如賓,暗地裏想盡辦法,要摘除眼中釘。


    而夾在其中的男人,所有爭鬥的始作俑者,也許他的死亡,不在妻子計劃之內,全屬意外,但既然男人已死,幹脆加以利用,除去小妾。


    「劉大夫人……可、可是他們說,她是心胸寬大的人,對犯嫌情如姊妹……」鳳仙根本就把大夫人排除在外。


    「知人,知麵,不知心。」


    「那我們快些去救人!」鳳仙急忙站起,風風火火嚷:「她是無辜的!還遭刑求,好可憐……」


    「證據呢?」


    狴犴潑來冷水,似乎沒有澆熄她的熱意。


    「你說的,一定對呀!你是狴犴!你身上流有獬豸的血,你可以辨明善惡!你不會冤枉人的!你說她不是,她絕對不是!」


    這便是鐵錚錚的證據!


    鳳仙非常堅信。


    「這番話,去跟人類縣官說,包準妳被杖數十,驅逐出去。」打到小臀兒開花,幾天幾夜不能坐、不能躺,隻能哀哀痛吟。


    狴犴嘴上雖斥責,氣惱著她的火氣稍稍消減。


    他竟然被她這般信任……


    被她說著「你說的,一定對,你不會冤枉人」。


    好吧,叫盅雪蓮燉雞給她暖暖身……雞不好,像叫她吃同類一樣。


    「可是不替她洗刷冤屈,過幾天,他們又要用小棍子夾她手指……」隻見過一次刑求,人類的手段,卻似在鳳仙腦子裏烙下了印痕,輕易地迴想起當時犯婦的滲叫。


    她雙臂環抱,克製抖栗,努力讓牙關不打顫,續道:「人好可怕,怎會用如此殘忍的方式,逼人認罪?……若是受冤枉之人,生來就怕痛,為求不被用刑,全數認罪,太不公平了……我們鳳族不會這樣,野蠻、血腥……」


    她再仰首看著他,眼神敬佩。


    「我那時一直想,你若在場該有多好,她就能不用多痛、不用受人非議,你的一句話,便能救她。」


    狴犴聽著,又被她那雙眼深深瞅著,念頭強烈湧上……


    再叫盤紅燒蹄膀來喂飽她,順便添碗白飯……


    「隻有你看得出來,大家口中的劉大夫人才是真兇,還嫁禍給小妾,她真是太壞、太可惡了……」


    鳳仙忘了斂低嗓音,一時義憤填膺,說得太響。


    後腦杓突地被什麽碰了一下,不痛,然後偷襲她的東西,掉到桌子上,滾了滾動。


    一顆肉包。


    被咬了一小口,露出內餡,滿滿蔥肉,湯汁溢了一桌。


    鳳仙先是一怔,對照手裏白胖饅頭,肉包子皮薄餡多,硬是勝出。


    「狴犴,有顆肉包子飛過來耶!是要給我吃的嗎?」她雙眼晶亮,欣喜捧起肉包,以為天降美食,莫名其妙賞她一顆。


    「不,是有人拿肉包子丟妳。」


    狴犴所坐的位置,將發生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在她身後,出「包」擊人的那一位……毛頭小子氣唿唿地右手權腰,左手捏著另一顆肉包子,打算再發動攻擊。


    毛頭小子目測不過十歲,神情倨傲,雖然衣著縞素,仍能看出布料價高不菲。


    他一開口,身分立曝:「不許妳說我娘親壞話!不許妳胡亂控訴!我娘她不是兇手!」


    毛頭小子原來便是劉家小少爺,聽鳳仙說他娘親……劉大夫人壞且可惡,他按捺不住,站出來捍衛。


    第二顆肉包子,又丟了過來。


    小毛孩的力道不足為懼,鳳仙輕而易舉接住了熱包子。包子有些燙手,她左右手互換,以防被燙傷,包子香氣,逼人津液洶湧。


    「狴犴,我可以……」吃嗎?她眼睛裏全是閃亮光芒。


    白饅頭不難吃,麵皮越嚼越清甜,但手上肉包沉甸甸,重量紮實。


    「我等會買給妳。」不要一臉饞相,難看。


    毛頭小子那雙手,不知有沒有挖過鼻,用膳前洗過沒,他捉來丟人的包子幹淨不?還是別吃。


    「喂!有沒有聽我說話?!妳給我說清楚!憑什麽咬定我娘是兇手?!」毛頭小子仍是怒氣忡忡,說起話來非常辣嗆。


    「你娘是誰?」鳳仙反應遲鈍,未能加以聯想起來。


    「就是妳方才誣蔑的『劉大夫人』!」毛頭小孩吼道,雙眼紅通通,彷佛快哭了。


    「她是你娘……」鳳仙驚訝掩嘴。


    竟被孩子聽見……他的親娘是殺害爹爹的真兇……


    「明明官爺已捉走二娘,我爹是二娘殺的,大家都這麽說呀!我娘那日根本不在家!」


    果然,毛頭小孩說完,哇的一聲便哭了,眼淚大顆小顆爬滿臉蛋,一旁家奴連聲安撫,卻被毛頭小孩揮開。


    鳳仙於心不忍,一想到冤枉的小妾,也覺得同情。


    「犯錯就是錯,不能推給別人,你很傷心難過,受冤屈的一方,心中同樣有多不甘,她也是會有……替她傷心難過的人在呀!」


    「妳還亂講?!沒人被冤屈!爹是二娘殺的!我親眼看見,爹喝下她端去的茶,就吐血了!妳再敢說一句我娘的不是,我、我、我我跟妳拚命!」


    毛頭小子涕淚縱橫,又突然怒急生威,朝鳳仙飛奔過來,迎頭就是一撞。


    鳳仙被撞得踉蹌,還沒站穩,那毛頭孩子像尾巴燃上火藥的小牛,鼻腔噴氣,吭吭有聲。


    「這樣很危險——」


    鳳仙勉強站穩,毛頭小子的亂拳又來,幾個家奴合力也抓不住。


    狴犴正要介入,阻止毛頭小子抓狂,但他錯料了孩子的滑溜,以及捍護摯愛娘親所爆發的蠻力。


    毛頭小子本就不高,加上身軀壓低,從狴犴掌下竄過,使盡吃奶力氣,狠狠推了鳳仙。


    這一推,兩股力道衝撞,他自己歪踉一大步,鳳仙亦被推得往後跌,後腰碰到了雕花木欄。


    她本可握緊欄緣,止下傾偏的跌勢,但她看見小小的身子,同樣撞上另一端圍柵,他人矮身子輕,隨即翻了過去,往柵外掉……


    「小心!狴犴——救他——」


    鳳仙隻來得及大叫,自己也被墜傾的力道拉扯,跌下!


    兩相權衡,當然救小子,飯館三樓,人類孩童摔下,不死也去半條命!


    鳳精不同,能飛、能騰,能翱翔於至高天際,直抵雲霄,區區三樓絕無大礙!


    狴犴拉住毛頭小子,捉著他的衣領拎迴廊內,劉家家奴連忙上前,摟抱臉色發白的小家夥,不停撫慰。


    砰!


    狴犴身後,巨大的撞擊聲,混雜著木板迸裂。


    下方,嘈雜了起來。


    人群,瞬間圍上。


    「有、有人從樓上掉下來了!」


    「呀——」膽小些的姑娘,捂不住驚聲尖叫。


    「快救人!」


    狴犴飛奔到她身影消失的欄邊,視線向下。


    傾倒的板車,車上好些木桶散得四處都是,軟似一塊布的身軀動也不動,看起來好渺小,埋沒在雜亂之中。


    她螓首歪軟,四肢綿癱,長發像潑散的墨。


    原本隻有黑,逐漸地,鮮豔的脂紅,由她腦後濡染開來,和著發的黑……


    刺眼。


    他以為她死了。


    以為躺在那裏的,已是一具屍體。


    他瞠眸看著,背脊森寒。


    涼意襲上了全身,凍得他無法動彈。


    直到她猛咳一聲,蒼白的唇瓣咳出血絲,咳迴他的意識,更咳迴了他屏息許久,已然悶痛的唿吸!


    狴犴直接翻過雕欄,飛騰落下。


    她的周遭已經圍了太多人,沒人敢去搬動她,不知她有沒有摔破腦,有沒有可能……一扶起她,就見腦漿四溢,大夥隻敢等待大夫趕至。


    這樣的傷,狴犴能治,輕而易舉就能助她痊愈。


    可他不能在眾人麵前施術,也不願她再多痛一刻。


    「這位公子,不能動她……她傷得怎樣,要大夫看過才知。」


    一旁有人見他上前,蹲下身要抱起她,連忙製止。


    狴犴不理,執意要做,他神情很冷,但動作很輕,將她抱進懷裏。


    掌心所觸是大片的血,很多、很多,仍汩然湧出,濡濕了她的發、他的手、他的衣。


    「忍忍。」他讓她枕在肩上,幾乎沒多久,濕意已經透過衣裳,直接熨燙了他的胸口。


    他輕喃的那兩字,分不清是對她的撫慰,或是勸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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