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老七來評理呀!看他是推你,還是推我!」


    「一定是你!你剛根本使詐!」


    吵到最後,兩聲吼叫,絕對有誌一同,合而為一──


    「老七──」


    自小到大,諸如此類的嚷嚷,狴犴聽得太習慣。


    不管是兄弟間的爭執、芝麻小事的勝負,吵不出結果、打不出輸贏,最終一定是以「老七──」做結。


    還沒踏進龍骸城,已先聽見四龍子吼吠聲,響如巨雷。


    被喊得全城盡聞,當事人忍不住一聲低歎:「我才方從仙界迴來,不能讓我喘口氣先嗎?」


    歲月使少年褪去了青澀,抽高了身形,寬廣了雙肩。


    當年稚拙模樣、清亮嗓音,已不複見。


    唯一不變,是梳整的發辮,絲毫不亂,以及一身凜凜端正的長袍。


    狴犴腳尖落地,甫踩上城門前階,就想轉身走人,到外城去找間客棧,花錢住兩晚,換取清靜。


    但速度不夠快,兩名兄弟追上來。


    「老七,評評理!」


    看來,是不能了。


    無奈,籲歎,狴犴迴頭苦笑。


    「二哥、四哥,你們又在爭什麽?」


    四龍子難得贏一場,卻被誣蔑毀謗,氣惱磨牙,雙頰紅鱗發滿滿:「這家夥打輸了又不認賬,說我耍手段!你跟他說!說我有沒有?!」


    「你那第四招明顯做了手腳。」二龍子難得輸,也輸得很不痛快。


    一手一個,搭搭哥哥們的肩頭,狴犴重申:「到底要我說多少迴,你們這種比試的勝負,不歸我管,等哪一天,你們兩位受冤屈了、被誣陷了,我保證,一定替你們洗刷冤情。」很夠兄弟情誼吧。


    說完,準備進城門,這迴換他的雙肩,讓兩位龍子一人搭一邊,不放他走。


    「你看我們兩個,誰在說謊?!」兩人換另一種問法。


    「……沒有,兩位哥哥正氣凜然,光明磊落,兩人都說了實話。」


    所以高抬貴手,放開我,容我迴房補眠,好嗎?


    「總有一個人說謊吧?!」兩人都不信。


    「所謂謊言,是指不實之言,心存欺騙,藉以想謀取好處,嗯,你們這叫……各說各話,並不算說謊。」狴犴嘴邊的笑,已經有些僵硬,看得出勉強。


    他看似脾性溫和,麵對兄長們有問必答,實則耐心有限。


    他嫉惡如仇,嫉「囉唆」,亦然。


    「睚眥,呦厚──」遠遠地,聽到蔘娃吆喝,聲先到,身影遲了些。


    雙髻鯊馱載蔘娃和紅棗,一路遊來,蔘娃在鯊背上揮舞著手。


    「你們兩個怎麽越打越遠,打到城門口來了?」


    見慣了龍子兄弟互毆……不,是切磋武藝,所以兩個女娃打從一開始,坐在遠端亭間,邊喝茶,邊看兩人動手,也不阻止男人的樂子──流血流汗的樂子。


    哪知打著打著,兄弟倆遠離了視線,她們擔心出差錯,才乘上雙髻鯊跟了過來,怕兩人不懂拿捏,出手太重。


    「我這次贏了!」四龍子很驕傲,向愛妻紅棗炫耀。


    二龍子馬上啐聲:「勝之不武。」


    「我憑的是實力!」四龍子朝他齜牙咧嘴,惡狠狠地。


    「你也有十粒哦?」蔘娃瞟他,怎樣也在四龍子身上找不出「十粒」玩意兒。


    「這什麽話?!我當然有實力!」四龍子被看扁,很是不爽。


    「……一、二、三、四……十二、十三、十四……」蔘娃摸著腦袋瓜,默默數起數,爾後一聲嘿笑,忍不住麵露高傲:「二十!我有二十粒!」


    二十粒人蔘果,高掛烏亮青絲間,鮮紅欲滴,結實累累!


    幾隻雄性隻能無言,紅棗倒給逗笑了,笑顏清妍。


    「沒人比妳多粒啦!」四龍子賞她白眼。


    「你憑十粒贏睚眥,我憑二十粒贏你!」嘿,妻報夫仇。


    「光聽妳這麽說,全不來勁了,嘖!今天到這裏算了,改天再比一場!喝酒去!」四龍子擺擺手。筋骨動一動,還可以多喝好幾碗!


    「既然如此,我先迴房了,你們慢慢喝,慢慢聊。」狴犴適時開口,不陪兩對兄嫂閑話家常。


    二龍子和四龍子的手仍舊扣在他肩上,沒有放過他的跡象。


    「一塊兒去呀,老七。」


    兩人又異口同聲,這種時候兄弟顯得特別友愛。


    「我到仙界去,替他們解決三十多件疑案,現在我隻想躺迴床上,好好睡一覺……」狴犴很想伸手抹臉,抹去一臉倦意。


    「解決疑案?」蔘娃眸子一亮,臉上光彩四射,擺明對這四字充滿好奇。


    「不,全是些不足為道的小事……」拜托,千萬不要感興趣,他不想一件件重提。


    「說來聽聽嘛!」蔘娃當他是謙虛,出言鼓勵他。


    他就是最怕這五個字!


    「對呀,說來聽聽嘛,一邊喝酒,你一邊說,咱們一邊聽。」四龍子徑自替他做決定,與二龍子合作,將他架著走。


    小亭幽靜,海景優遊,坐落於紫紅海草間。


    亭柱為綠碧珊瑚,通體翠玉,亭簷懸掛珍珠,海潮拂動,光影變化,寧謐中,洗滌心靈。


    隱約聽聞遠端箜篌清音,時而悅耳,時而崩壞,不難想象,遠在那處的箜篌,除了大龍子撥奏外,還有顆小蚌搞起破壞。


    「所以……你真的光憑雙眼看,就能看出壞人哦?」


    蔘娃嘴咬海果,配口茶沫,咀嚼有聲。


    聽完故事的娃兒,總要發表一下感言,提些疑問。


    「書籍上曾記載,獬豸見人起紛爭時,會以獨角頂向理屈的一方,是非常公正耿直的祥獸。」紅棗就其見聞補充說道。


    「可他是龍子耶,也會這樣做嗎?」


    「老七是獨角龍,這點倒有些獬豸的味道在。」


    「獨角龍呀……角是長在左邊右邊?」蔘娃又好奇了。


    「正中央啦,隻長左邊或右邊,不是很畸形?」四龍子啜酒,迴她。


    蔘娃盯向狴犴,瞧了一會兒,咽下嘴裏果肉,再問:「你從來沒有判錯過嗎?」


    狴犴淡淡覷她,雖淡,眼神對她的疑惑,仍能看出些許嗤鄙。


    「不曾。」他仍是好聲迴答了「二嫂」。


    「一次都沒有?」


    「不曾。」同樣是那兩個字。


    「萬一有呢?」


    「不曾。」這次語氣加重,已有微微火氣。


    「說不定有哪個倒楣鬼被你冤枉過,而你毫不自知,自以為自己次次皆對。」


    「不曾!」狴犴皺眉,瞪她,管她什麽二嫂,照瞪。


    「若曾呢?」話幹嘛說得那麽死、那麽硬呀?!


    「……」這迴連撥冗迴她,都不屑了。


    「我家老七,在這方麵真的是無人能及,娃兒,妳別再誣蔑他,惹他發脾氣就糟了。」二龍子出言,管管自家那口子。


    「純粹假設嘛……才不會以後真發生了,他措手不及,不知怎樣應付嘛。」蔘娃一開口,沒幾句好話。


    「有道理,防患未然。」四龍子倒讚同蔘娃說法,連連點頭。


    真是夠了!


    他浪費寶貴的補眠時間,坐在這裏,「講故事」娛樂他們,還要遭質疑能力?!


    狴犴一口飲盡杯酒,喝完擱下杯,寧可迴房滾綃被。


    這迴,沒被兩位兄長攔下,他成功走人。


    「幹嘛一臉嚴肅呀……」蔘娃噘嘴。


    二龍子攬攬蔘娃的肩,唇抵在她耳邊,聲量不大,但嗓音清楚:「他呀,有龍的驕傲,及獬豸的嚴謹,每次被請去辦案,皆非信口開河,胡亂了事,他可是賭上性命。」


    「咦?賭上……性命?」蔘娃滿臉驚訝。


    「獬豸一旦判錯,誤致無罪人喪命,其角將脫,角斷者,死。」紅棗輕輕喃道。


    「他又不是獬豸……他一判錯,也會斷角嗎?」蔘娃問,換來兩隻龍子聳肩。


    「至少可以肯定,他活得好好的,角沒斷,命還在,表示他之前所做的每一個判斷,皆屬正確。」二龍子很樂觀。


    「難怪,他敢說得篤定,原來指錯了……代價這麽大?」蔘娃嘖嘖說道,「我要是他,才不去幫人指兇手哩,弄個不好,自個兒的角斷了,多劃不來。」


    「關於這點,他又像獬豸多一些,心存勿枉勿縱的信念,拒絕不了別人的請托。」


    雖然偶爾也有龍的惰性,不過論及善與惡,狴犴大多都會點頭答應,出出力,幫些小忙。


    「要是真的哪天判錯了……」蔘娃又在烏鴉嘴。


    「呀,二龍子,四龍子……」蟹將行色匆匆到來,即便已在兩人麵前停下,揖身,所有蟹足仍是急乎乎地不停舞動:「剛不是還看見七龍子也在這兒……」


    「他先迴房去了,找他有事?」


    又是哪有紛爭,需要老七調解吧?


    蟹將有問必答,喘歸喘,態度仍是恭敬:「有人在城門口擊石喊冤,攔轎告禦狀,正好攔到龍主的大鯨轎……」


    「有冤情?要老七去幫忙瞧瞧,是吧?」四龍子很順口接下去說。


    「不……」


    蟹將猛搖頭,支吾了會兒,臉上表情複雜,彷佛自己也深覺難以置信。


    「那人告七龍子,誣陷忠良、冤枉好人,毀她清譽──」


    那人,字字泣血,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正哭著控訴。


    「我跟他無冤無仇,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冤枉我……嗚,他一句話都沒問,也未聽我解釋,手一指……就說我是兇手,吭──」痛痛快快擤鼻涕,擤完,繼續哭。


    「他誣賴我!毀我清白,害我……被關了好久好久,吭──」


    狴犴被蟹將請來,尚未踏入廳堂,便聽見指責,濃濃冤屈,如泣如訴。


    他像個惡人──這是他走進廳內,由數人眼中所感受到的指控。


    因為哭訴的「那人」,太嬌小、太荏弱、太楚楚可憐,嗓,清甜而無辜,挾帶泣音,哀哀似雛鳥──而惻隱之心,同情弱方,本屬天性。


    「我根本沒有殺人……我怎麽敢……尤其還是同族姊妹……」


    五彩織紋的肩帔,隨其說話時,微微顫著、抖著。


    色彩鮮豔的短帔,很是眼熟。


    狴犴腦中的記憶,逐漸清晰。


    黑衫、黑褲、五彩短帔,鳳羽一樣,豔麗的顏色……


    「這真是……太可憐了……」龍主趕快撇開臉,偷偷拭去男兒淚。


    「嗚……吭──」擤鼻聲附和。


    「隻為我家老七一個字,妳被監禁至今?」龍主轉迴頭,鼻頭還紅通通的,沒留意到狴犴來到。


    小腦袋瓜點了點,小髻間,隨其搖曳的金鳳篦,羽翅欲飛……狴犴完全想起來她是誰。


    許多年前,有過一麵之緣的……鳳族兇嫌。


    一麵之緣,他卻在想起的瞬間,記憶鮮明。


    是因為……她幾乎沒有太多變化?


    除了瘦削些許、憔悴不少外,她的容貌、她的身形,與當年……很遙遠之前的當年,全然無異。


    彷佛,在她身上,歲月凍結。


    「妳別哭,我一定叫我家老七給妳個交代──」


    「要交代什麽?」狴犴出聲,走近。


    「老七!」


    龍主及那隻雌鳳精,同時轉向他。


    兩人皆是鼻眼紅紅,這一刻,竟有些神似……神似於棄犬的表情。


    「就……就是你?!」


    很明顯,鳳族丫頭已不識得他,畢竟年代太久太遠,少年已長,變化恁大,不是當時模樣。


    她揉揉布滿水光的眼,努力瞧清他,眸兒瞇得好細、好細。


    「好像……不太一樣,沒那麽高,聲音也……」她咕噥,試圖迴想,做起比較。


    「距離我前去鳳族,迄今已有數十年。」狴犴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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