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我報仇,就像以前一樣,拿著殺豬刀砍他們麽?”胡大姐兒的這句話,仿佛一隻無形的手,撥動了範進心底裏,某根久已不動的弦。一些潛藏的記憶,隨著這句話被激活,仿佛黑白電影一般在範進眼前出現。


    “書呆子……沒用的廢人……愛哭鬼”


    孩子的世界,與成年人不同,尊敬書生是大人的事,對於十來歲的孩子而言,一個人讀的書多,並不代表他值得尊敬,相反誰胳膊粗力氣大,誰才是老大。那時的範進,靠著父親留下的一本三字經,成為村子裏認字最多的孩子,被村老決定栽培做合村供養的書生。


    這意味著他可以脫離勞動,在別的孩子要幫著家長下田勞作時,他背著書箱前往社學讀書寫字,還能吃飽肚子。不患寡而患不均,這樣的優待條件,為範進吸引了足夠的仇恨。孩子們開始有意識的疏遠、孤立範進,乃至開始排斥欺負他,也是常有的事。


    當時的範進身體素質很一般,在村裏雖然輩分不低,但是一群孩子沒人跟他講這個。當麵對一群輩分比自己小,但是年齡比自己還大的敵對者時,他實際是沒辦法的。每當這個時候,他就隻能寄希望於女救星的出現。


    “不許你們欺負進哥兒!”一聲大喝之後,女俠閃亮登場。胡大姐兒的身體素質也不算多出色,如果打架,肯定打不過這麽多男孩子。但是她手裏拿著其父的殺豬刀不管不顧地衝出來,那不知宰殺了多少牲畜的兇器,足以把所有起哄的孩子,嚇得一轟而散。


    如同關王轉世的胡大姐兒,在驅逐了那些討厭的孩子之後,會立刻化身為乖巧少女,把刀藏在身後,走到範進麵前,詢問他是否有被打傷,又信誓旦旦地保證,有她在沒人能欺負進哥兒。至於她迴家後是否因為偷拿老爹的殺豬刀出來挨打,便是範進都不清楚的事。於範進的世界來說,四書一經就是全部(此時明朝讀書人,五經隻製一經即可,不需要五經精通),其他的,他都不在意。


    這段記憶如同泉湧般出現,或許可以證明,他隻是裝成自己不在意而已。兩個平行世界的人,在女孩拿起殺豬刀,為男孩主持公道的那一刻,產生了交集。


    見範進提起少年往事,胡大姐兒的臉微微泛紅,低頭道:“進哥兒別取笑我了,我沒有你那麽本事,讀過那麽多書,知道那麽多道理。我隻知道,進哥兒是好人,欺負你的一定是壞人,大範莊那些人,雖然也姓範,但卻不拿你當親族看,還總是不想讓你念書,恨不得你下田耕種。他們這迴要是欺負你呢,你就記得跑,跑迴來就沒事了。如果他們想要壞你功名,你就來告訴我,看我不跟他們拚命。”


    範母見兩人說的入港,忽然咳了兩聲。“大姐兒,莊稼不等人。現在趁著天氣好,得趕快搶些口糧迴來。進仔,你也該去社學念書了,帶上兩個窩窩,中午做幹糧。等你晚上迴來,娘給你煮腸來吃。”


    “大嬸說的對,進哥兒,你好好用功,家裏的事,就交給我來做。你隻需要做一件事,就是考個功名迴來光宗耀祖,給村裏和大嬸爭麵子。需要什麽東西就對我說,千萬不要辛苦自己,我知道進哥兒你一定行,一定能中功名的。”


    在走出院門的一刻,趁著範母去鎖門,胡大姐兒快步來到範進身邊,把不知藏在何處的一塊幹糧塞到範進手裏。見他把幹糧收進袖內,胡大姐兒才笑著跟著範母走向田間。邊走邊迴頭望向範進的背影,心裏暗自想著:進哥兒是不是也像我一樣偷偷迴頭看我來著,一定是這樣,一定是……


    一塊白麵摻了玉米麵混烙的餅,雖然不大,但是這多半是胡大姐兒兩頓不吃,才省得下的口糧。一塊小小的口糧,卻讓範進覺得分量格外沉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否承擔的起這份女兒心思,將來又該如何還清今日的恩情?


    村子裏的路,比院子裏還要糟糕。這種鄉村是沒有官道的,靠人為踩出來的路,此時已經變得泥濘不堪,有不少地方甚至變成爛泥塘,不小心踩進去,得用好大力氣才能把腿拔出來。


    範進即使用盡力氣躲避,鞋子和直裰下擺依舊滿是泥巴,自從踏出家門的一刻,不染汙垢的想法,注定實現不了。田地間,赤著上身,揮舞農具的男性鄉親見到範進,多半會朝他揮揮手,又或者有人喊一聲,“進仔,好好讀啊,給村子裏爭麵子。”


    “進仔,咱們村子就要看你了,好好念書,將來記得照應鄉親。”


    這一聲聲淳樸的問候,於範進聽來,卻如同一塊又一塊的巨石壓在他的肩頭,背後,腳步都有些沉重。自己沒有退路……隻能成功,不能失敗。


    小範莊沒有社學,要想讀書,隻能去十五裏外的大範莊。大小範莊,從源頭上,屬於一個祖宗,隨著人口的繁衍,因為土地丁口以及其他問題,現在是分村別居狀態。


    大範莊是長房,人口也比小範莊為多,在相處中,也就更為強勢一些。同樣是讀書,範進交的束脩就比大範莊的自己的儒童多些。兩個村子的範姓中人,雖然可以論上親戚,但是彼此關係,卻並不怎麽親厚。


    因為賦稅以及徭役,兩下頗有些矛盾,大範莊靠著長房身份加上人多,一直壓在小範莊頭上。範進這個由小範莊舉村攤派糧款供應的讀書人,於大範莊而言顯然是個危險信號。一旦範進真的有了功名,小範莊就可以借勢翻身做主,大範莊再想像現在一樣欺負小宗就不容易。


    在宗族利益麵前,他們沒有理由拒絕範進的讀書,可是背後搞些小手段是常有的事。各種阻礙乃至些小伎倆,從範進進學開始,就沒停止過,但是真說如何可怕,實際也談不到。


    像胡大姐兒這種沒見過世麵的鄉下丫頭,可能會把針鼻大的事,看的比天大,加上胡屠戶酒後吹牛,就更可能把事情說的走了樣。對於胡大姐兒的提醒,範進實際沒往心裏去,背著書箱走在路上時,腦子裏便隻剩那些時文上的文字。


    在大明正直版圖上,兩廣雲貴屬於煙瘴之地,是犯重罪者充軍發配的首選。這種蠻荒之地的文教水平,不能和腹裏地區相比。


    但是這些被朝廷強製遣送到嶺南吃荔枝的政鬥敗犬,在仕途沒有希望之後,把精力轉移到教育上,在嶺南設辦學校,傳播文化。靠著自宋至明若幹代敗犬的努力,到了現在,廣州及周邊鄉村文教其實並不算太差。


    靠近省城,百姓日子相對好過一些,有餘錢供家中子弟讀書改變命運,這也給了讀書人誕生的土壤。廣州十府整體的科舉水平或許不能和東南相比,但是就廣州一府而言,卻不乏有能文士。那幾本小錄上選錄的時文水平在範進看來並不算差,如果跟他們同場競爭,範進也不敢說有十足把握。


    範進繼承了本體的全部記憶,包括其在八股文上的造詣,也都繼承下來。但是大範莊社學的塾師自己也隻是個童生,於學問上的水平算不得出色,範進不管怎麽用功,也是很難獲取大成就。


    原著裏,範進五十四歲才能考上秀才隨後中舉,還是靠遇到一個同病相憐的倒黴鬼周進督學才有機會,顯然這一世如果不想點辦法,他也別想提前發達。


    如果非要等到五十四歲去找貴人周進……,那就意味著現在的家要賣掉,高堂和胡大姐兒要跟著自己受幾十年的罪,乃至發跡之後,母親也因興奮過度隨之去世。這樣的事,絕對不能發生!


    不管怎麽樣,自己都必須在這一科考出個名堂,這個秀才自己做定了。


    “望省城,路幾程,多少長亭和短亭。山又高,水又深,無錢寸步也難行。我手上全無有縛雞力,腹中隻有八股文。倘若是流落在異鄉無人問,豈不要死在了溝壑做孤魂?罷罷罷,且耐忍,待等今科登龍門。”


    山野之間,四下無人,隻有範進的唱腔在山林間迴蕩,若幹年後,範進迴憶起此時的情景,於自己所讀過的文章內容已經記不清。懸梁刺股,鑿壁偷光所學道德文章,聖賢文字,在腦海裏隻組成了一句話:一定要考取功名,離開這個村子,一定要做人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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