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月明星稀。


    她醒過來時,天還沒亮,還是凍的。


    空氣中,飄散著豆子的香氣,她從溫暖的被窩裏爬出來,在寒冬中瑟縮的下了床,一邊穿上了鞋襪,穿過門簾下方往隔間走去,她還長得不夠高,門簾尚碰不著她的腦袋呢。


    門簾後,一位高大的男人綁著頭巾,站在大鍋前,手拿大大的湯勺,費力的攪拌著鍋中,微微冒著泡泡的白湯,看見她,他點了下頭,指了指桌上的饅頭。


    她在桌旁坐下,拿起溫熱的饅頭送入嘴中,配著熱燙的豆漿一起吃。


    饅頭帶著微微的甜,有著小麥的香味,她慢慢的品嚐自己的早餐,偶爾沾一下小碟子裏的醬油,和那嚐起來也微甜的豆漿一塊兒下肚。


    爹爹自己釀的醬油雖然味道不重,但真的又香又好吃,比市場上店家賣的要好吃多了。


    她一邊咀嚼著饅頭,一邊看著爹爹把煮好的豆汁舀到掛著紗布的木桶裏,蒸騰的白煙幾乎充塞整個房間,但紗布將渾濁的豆汁過濾成細絹一般的乳白液汁,爹爹將紗布袋提起,輕擰,讓裏頭殘餘的汁液全部滲出。


    冒著白煙的紗布中,有著剩餘的豆渣,當他吃完飯時,她打開店門到外頭,拿竹竿子撐開了窗子,再迴到屋裏,爹爹將豆渣交給了她,她把豆渣子與爹爹早先揉好的麵團與醬油和在一起,捏起一個個小小的麵團,一邊開始了今天的工作。


    她還小,還搬不太動太重的東西,但一些準備工作她還是可以做的,她將頭巾和爹爹一樣沿著額頭綁好,把筷筒放上了鋪子外的幾張矮桌,再將草編的坐墊一一在桌旁擱好,然後再捧著裝豆漿的陶碗到門外,一邊不忘調整豆漿下方灶裏的柴火。


    做豆腐的豆漿是生漿,不能直接喝,還得再煮一次才能入肚,她與爹爹喝的都是前一天剩下的熟豆漿,但這可不能賣客人的,爹爹堅持要賣的東西得當天做,所以總是醜時剛過就爬起來忙活。


    等新鮮的豆漿煮滾了,她將柴火撥開,讓它不至於火太大,跟著跑到後門將昨天洗幹淨晾在後院裝豆腐的木板全拿了進來堆放在一旁,再幫爹爹把剛剛撈起來的一片片白淨的豆皮擺放在板子上,拿到窗邊排好。


    天,在這時微微的亮了,一股微微的風吹拂而來,她抬起頭看見附近人家也有了活動的跡象。


    她舀了一小鍋豆漿,用竹籃裝了幾塊爹爹剛做好的豆皮,從後門跑去找另一戶養雞的大娘,她還沒敲門,大娘已經先打開了門,笑著和她打招唿。


    她露齒一笑,把豆漿和豆皮給大娘,大娘讓開身子,指指後頭,說了些什麽,她點點頭,知道大娘沒空,自己便拿了空竹籃,跑到後院去找雞蛋。


    大娘的院子不小,但老母雞總在那幾處地方做窩,幾年前她剛開始來拿蛋時,總是被兇狠的母雞啄的滿手傷,追得滿院子亂跑,可她現在早知道了訣竅,沒一會兒工夫,她就帶著滿滿一籃子還微溫的雞蛋迴家。


    但也隻是這一會兒的工夫,天就已經完全亮了起來,她在自家院子後,拿水將雞蛋一顆顆洗幹淨,確定每一顆蛋都潔淨不已,這才抱著那籃蛋迴到前麵。


    爹爹早已開始把做好的豆腐擱在木板上,她則到門外把窗外的旗招給掛了上去,清晨的風將旗招吹得揚起,上頭印著大大的幾個字。


    她看著那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其實不是很了解這是什麽意思,但這旗招是娘一針一線繡出來的,每當她掛上那老舊褪色的旗子時,心情都很愉快,感覺像是娘也同她與爹爹一塊兒。


    她掛好店招,在門外的大灶生了火,將大鍋子放到灶上,盛了水,爹爹已經跟著從屋裏抱著裝滿饅頭的蒸籠擱了上去。


    不一會兒,蒸籠開始冒煙,她一邊不忘顧著窗邊豆漿鍋下的柴火,讓它維持著溫熱。


    差不多這時,街上開始出現了三三兩兩的行人,一個熟客走了過來,對方指指蒸籠,她搖搖頭,那還沒熟,還不能吃呢。


    她笑著指指雞蛋,那老客點了點頭,又指了指豆漿,她點頭表示知道了,老客便找了張矮桌盤腿坐下,她提起小油壺,在熱鐵板上倒了點油,在碗裏打了顆蛋,然後轉身把一早和豆渣子一塊兒揉好的小麵團擀平,迅速的放到在鐵板上的雞蛋上,然後用鏟子將它翻麵。


    沒兩下她就煎好了一個蛋餅放到盤裏,連同一碗豆漿一並送上。


    客人大口吃了起來,另一位客人已經上門,她勤快熟練的賣著早點,幫大家舀豆漿、煎蛋餅,等饅頭蒸好了,她也一塊兒賣饅頭。客人來來去去,每個人離開時,都不忘也順道買些豆皮與豆腐。


    當爹爹完成了所有的豆漿,就接手了豆漿與蛋餅的工作,她則忙的像陀螺一樣不停的在鋪子外的矮桌與矮桌旁轉著,收拾著碗筷和湯匙。


    這兒的人很喜歡爹爹的手藝,幾乎來吃過的客人都會再次迴來,因為如此爹爹與她總是從她掛上店招的那一刻,跟著就要忙到中午才能稍稍鬆口氣。


    即使每天她都忙到腿酸腰疼,但她喜歡能夠幫忙,她喜歡和爹爹一起賣早點和豆腐,在這裏,她是有用的,而且那些大人會稱讚她,她看得出來,他們喜歡她,所以她總是會笑嘻嘻的奔來跑去。


    雖然她不聰明,但她是有用的,她知道。


    天清氣朗。


    吃完了午餐,她摘下了店招,爹爹收拾清洗著大鍋與蒸籠,她則把所有裝豆腐的木板拿到後院清洗,下午比較沒有那麽忙,趁著天晴,她便在爹爹去山裏載水時,順便拿著兩人的髒衣服到河邊去洗,家裏的水都是爹爹特別從山上去載來的山泉水,那水十分清甜,做豆腐特別的好吃,可不能隨便拿來用的。


    爹爹把她在河邊放下來,交代她洗完快點迴家,她點點頭,表示知道,爹爹摸摸她的腦袋,就駕著車走了。


    她來到河邊,卷起衣袖、拉起裙擺在腿邊綁好,脫掉鞋子,這才抱著那籃衣服走入河畔。


    入了秋,水冷的像冰一樣凍,她試了好幾次,才終於勉強能踩在水中,可因為太冷,她洗衣服洗沒多久,雙手雙腳都被凍的紅通通的,她的衣服因為小件,好洗一些,可爹爹的衣浸了水就變得很重,她照著之前那些大娘的方法,拿木棒拍打它們,她記得第一次來這兒洗衣服是兩年前,那時她才八歲,剛開始她可是很不得法的,還因為滑倒,摔到水裏好幾次呢,可一兩次之後她就上手了,知道該怎麽站在河中滑溜的石頭裏才不會摔倒,知道要怎麽施力才最順手。


    一年四季中,她最喜歡在夏天洗衣服了,因為那時最涼快了,但冬天真的是會讓她凍到牙打顫、齒發寒。


    好不容易洗好了所有的衣服,她將衣物都擰幹,放在大竹籃中。


    一般附近的大娘多在晌午時來洗衣,她本來也是,後來想幫爹爹忙,才改成下午,而且午後天氣暖些,人也少,也較不會遇到太多的姑娘。


    不是她不喜歡和同齡的丫頭一起,隻是她更喜歡單獨自己一個,她其實也曾試圖和其他人做朋友,可是總在不覺中,她就會被落下了,她知道她們不是故意的,事情隻是自然而然就發生了。


    當她沒有辦法和她們聊天溝通時,被冷落時很正常的。


    大家都有很多事情要忙,能聊天相處的時間也就洗衣服這短短的半個時辰,誰還有空多理她呢。


    起初她也會覺得難過,可久了,自然而然也習慣了。


    早上來,若遇見了別人,對方尷尬,她也尷尬,還不如避開時間,下午再來,別人落得輕鬆,她自己一個也比較放鬆,不需要一直注意大家在說什麽。


    洗完了衣服,她坐在石頭上擦幹手腳,穿上鞋襪。


    風吹的落葉翻飛,越過了她,落在了河麵上。


    這條小河會一直往下流,流到附近一個好大好大的池子裏,上迴爹爹載她進嶽州城,繞著那池子走了一天都還沒繞完呢。


    上迴她本想問爹爹那池子到底有多大的,但爹爹向來不是話多的人,娘生病走了以後,他話更少了,那一天,她問了這個問題,可爹爹還來不及和她說清,已經到了城門口,後來她也忘了再繼續追問。


    另一陣風又起,將枝頭的葉又吹落了幾片,這一迴風更強,落葉飛過了河岸,陽光在河麵上閃閃發亮,她想趁還有太陽時,趕迴家把衣服曬幹,如果可能,她希望也能順便把冬天蓋的厚被子拿出來曬一曬,她記得以前娘總是這麽說的,她喜歡被子裏有陽光的味道,她知道爹爹也喜歡。


    她將綁起來的裙擺解開,抱著裝滿衣服的籃子,腳步輕快的往迴家的路上走,這兒離家不遠,但也得走上半個時辰,經過一條岔路時,她遲疑了一下,不覺慢下了腳步。


    大路可以直接迴家,小路是會繞到山上去的。


    往大路上走,當然是快一些的,可前頭那兒有戶養狗的農家,她不喜歡那種動物,它們總是會毫無預警的突然衝出來對著她叫,她也不曉得自己是哪兒惹那狗兒不開心,去年她曾經被一隻兇惡的大狗追著跑,而那養狗的男孩看見她被追著跑,也不阻止它,還在旁邊笑,他的同伴也一樣,從此她對所有的狗兒,能避就避,能閃就閃。


    前頭那戶人家的狗雖然平常好像還好,但它很大隻,一個弄不好說不定又來追她……


    想到這個可能性,她瞬間決定還是走小路就好,雖然會多繞上一會兒,但小路的風景其實更好,也有樹遮蔭,而且昨夜下過雨,說不定還有些菇蕈可以采摘,或者撿拾些樹果迴去加菜也不錯。


    思及此,她心情立刻好了起來,不禁加快了腳步,不時低著頭查看路邊的樹下有無可食用的菇蕈。


    陽光穿林透葉而下,森林裏處處有著秋天的香氣。


    她喜歡這交替的季節,這時節總有些好吃的東西,她陸續撿到了幾顆掉落的栗子,她小心的撿拾著那些帶刺的綠毛球,然後忽然間,她在落葉間,看見了一隻靴子。


    靴子上麵已經沾了泥與葉,它孤單一隻倒在落葉之間,若不是她低著頭在找樹果與菇蕈是絕不會看見它的。


    說實話,她很想假裝沒看見它,但她認得那隻新靴子,她也認得那個掉在旁邊不遠處的那把閃亮的小弓。


    有那一瞬間,她覺得他可能隻是用膩了這把小弓,所以隨手將它扔了,她幾乎想要伸手去撿,但那把弓上刻了名字。


    她及時想了起來,忙縮迴了手,她不能招惹麻煩,他也許不要了,可卻不表示他喜歡別人拿著他的東西。


    她真的惹不起那個家夥,三年過去,那小霸王變得更加無法無天,她常會看見他唿朋引伴的騎馬經過,留下一地被撞倒的狼藉,他們那些人騎術真的很糟,但大夥兒對這些有錢人家的公子哥,也多隻是敢怒不敢言。


    她看她還是別亂撿東西的好,抬起頭,她深吸了口氣,決定放棄那把小弓,裝沒看到的往前走了兩步,然後就停了下來。


    血。


    她聞到了血的味道。


    她真希望自己的嗅覺沒那麽好,可是味道如此明顯,夾雜在腐敗落葉與濕潤的泥土之間,在青苔和樟木的香味裏。


    她好奇的轉身,迴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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