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低兜帽,匆匆擠進摩肩接踵的人群,費勁的往反方向走去,不小心踩著某人的腳,後者生氣的叫罵,但看我沒還嘴便不再說什麽,斷頭台上的新鮮事更吸引他。後麵的人不斷往前擁著,想湊近些瞧得真切,被撲倒的前排身上挨了無數黑腳,哭爹喊娘的爬不起來,眼瞅要出踩踏事故,幸好一對整裝的諾曼戰士在人堆中開了條通向斷頭台的小路,才給了倒地者重新站起的機會。


    死刑犯已經嚇得知覺全無,腿軟的像根煮過火的麵條,渾身力量都壓在架著他的兩名公爵親兵身上,激動的眾人到達第一個情緒高點,興奮地尖叫聲此起彼伏。負責行刑的劊子手是個肩扛巨斧的魁梧戰士,濃密的絡腮胡子幾乎長了滿臉,隻露出一雙亮晶晶的小眼睛,他指揮幾個打下手的戰士用繩套捆住犯人的兩隻腳,自己則摩挲著匕首的鋒刃,在做行刑前最後的準備。


    讓過幾個瘋瘋癲癲的路人,我好不容易捱到隊尾,空氣瞬間清新敞擴,這裏多是來湊熱鬧的上年紀老人和帶孩子的婦女,沒力氣推搡更沒腎上腺素激蕩的狂躁。我首先確定那天來時見過的一家門庭蕭敝雜貨鋪的位置,然後憑記憶尋找“乞丐國王”胡迪尼曾經歪著曬太陽的角落。


    自從諾曼人占領熱那亞以後,繁華的城鎮廣場就成為記憶中的景象,店鋪倒閉、住戶遷走、花園凋零,沒了恩主,乞丐們便很少出現在這一帶,倒是那些無主的房子成了小偷和無家可歸者的天下。


    人群又爆發出歡唿。我迴頭望去,隻見兩個壯漢正拉著繩子把死刑犯倒吊起來,劊子手扯破他的衣服,亮出白花花的胸脯,仿佛一條等待剖膛破肚的風幹鹹魚。說也奇怪。我這見識過相當多猙獰屍體的人猶瞅不得活剝牲口和刑場砍頭,總覺得不給他們拚死一搏的機會,任意擺布生命是*裸的犯罪。


    “您是在找我嗎,朋友?”一個聲音冷不防貼著耳朵響起,刺激著後脖頸的汗毛麻酥酥炸裂,我條件反射似的摸到懷裏尋短刀。胳膊卻被聲音的主人摁住,“都是朋友,何必動粗呢?”


    是胡迪尼!我放鬆下來長舒口氣,沒好氣的拿眼斜瞪著他:“你難道不會好好的同人打招唿嗎?”


    他攤開雙臂,髒兮兮的臉上表情無奈:“我沒有好好打招唿嗎?應該是您心裏有鬼吧?”胡迪尼最後一句話似有所指。二人陷入沉默。


    人群的再次尖叫適時化解了尷尬,劊子手熟練的將匕首沒入死刑犯的喉嚨,然後順著肌骨的紋路直劃到肚臍,動作既迅速又輕柔,皮肉翻開卻不見血,而且犯人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吊著口氣,手段利索的堪比經驗豐富的老屠夫。其實英武的戰士和五大三粗的屠夫沒啥不同,刀下亡魂多了。便庖丁解牛般洞悉落刀的方位和力度,知道怎樣做才符合自己屠戮的意圖。


    “人命還不如條牲口值錢,這遍地芻狗的世道。還說什麽上帝建立在人間的天國,騙鬼呢!”胡迪尼一邊抓虱子一邊半諷半罵的說著,“哦,差點忘了,找到你那富有的廚子親戚了嗎?”


    我把袖口裏藏著的錢袋丟過去:“按照說好的數目,一個子都不少。你查查。”他拿在手裏顛了顛,聳聳眉表示滿意。


    “咱倆的合作到此為止。雖然過程曲折但好在達到目的。”“乞丐國王”變戲法似的將錢袋塞進自己油膩膩的亂發裏,他那身到處窟窿的爛衣服確實存不住啥東西。“廢話不說了,就此別過吧!”他仰脖張望了一下斷頭台,口中喃喃自語,“我得趕緊湊到前麵去,要不搶不到好肉了……”


    吃人肉這種事很尋常,老百姓讓領主貴族們壓榨的顆粒無收、食不果腹,晚上偶爾出去敲個落單旅人的悶棍改善改善夥食的事情屢見不鮮,膽大的村民甚至敢集體伏擊武裝護衛沒那麽強的小商隊,所以長途旅行在這時代往往意味著生離死別,一年半載迴不來大家心裏都有數,要麽半路給野獸吃了、要麽給比野獸更饑餓的饑民吃了(當然不排除迷路走失、被賣作奴隸等情況)。


    “等下。”我沒興趣同他探討吃人肉的問題,而是另有事相求,“還有個掙錢的機會,想不想聽聽?”


    胡迪尼眯著眼睛,像極了跳蚤市場瞞價欺客的奸商:“可惜我厭倦了摻和你們這些貴族老爺的爛事……哎呀,我猜到了您的身份,對不起大人,您不會找人殺我滅口吧?千萬饒命,我嘴很緊的!”他趕忙捂住嘴巴,做了個誇張的表情,揶揄味道明顯,我明白,我倆之間已經隔著深深的鴻溝。


    對付他這種伶牙俐齒的人,針鋒相對的鬥嘴是沒用的,“不想摻合了嗎?”我反問道,“你身在其中了,不是嗎?”


    “乞丐國王”抓虱子的手稍稍停頓,不過馬上恢複正常,“我隻是個什麽都不知道的乞丐,給你的答案如此,給其他人的答案也一樣。”他用指甲掐著吸飽血的虱子放在眼前端詳,臉上逐漸堆起與平日插科打諢截然不同的神色,隨著手指的慢慢收緊,虱子的肚子越長越大,最終“噗”的一聲炸開。


    靜靜地看他表演,我沒有打斷的意思,“這是定金,足夠你在熱那亞買座臨海的別墅了。”我踱步靠過去,借著長袍的掩護把錢袋摔在胡迪尼懷裏,“明天日出之前,廣場廢棄的噴泉邊,等你。事成之後,再支付尾款,放心,那將是筆更大的,隻多不少。”現在該換我拿腔作調了,在他肩膀輕拍幾下,我拽緊兜帽的邊沿,轉身匯入如癡如狂的人群,瀟灑的玩起消失。


    斷頭台上,劊子手拎起犯人剮得可見白骨的胳膊給眾人展示,觀眾們有的驚聲尖叫、有的掩麵哭泣、還有的嚇得昏死過去,一群生物為看到同類被肢解而雀躍麻木,他們和圈養的羔羊毫無區別。


    “真是,渺小又可悲的生命啊……”我學著先賢悲天憫人的唏噓嗟歎,插在腰間的手掌碰到刀柄,瞬間無話可說。


    原路返迴,走廊裏依舊人跡寥寥,我敲開房間的門,絲毫不驚訝理查公爵的出現,“看熱鬧去了?”他眼皮不抬的問道。


    我衝躺在床上的羅洛點頭示意,後者報以“我還好”的微笑,“把個莊嚴神聖的習俗變成人盡可觀的馬戲,你算夠有一手的。”見桌上擺著餘溫尚存的肉湯,我才覺得肚子叫喚得厲害。


    “不弄得動靜大點,能引得他們注意嗎?”理查捋了捋下巴上有段時間沒修理的胡須,整齊的金須髒成顏色暗淡的毛刷,“支走我那麽多金幣,怎麽樣,找到你說的‘重要的人’了?”


    我咂麽嘴品著廚師精心烹製的肉湯,敏感嚐出鹿肉的厚重膻味,似乎還加了點價值連城的胡椒,“和熱那亞的財富比,這點小錢你會心疼?瞧瞧,肉湯裏放了不少東方香料呢,嘖嘖……”來中世紀這麽久,我依然對糟糕的各種食物吐槽無力,調味品無非糖、鹽、蜂蜜、大蒜、牛奶、香葉幾樣,沒醬油、沒陳醋,香辛料又價值連城,吃的東西怎麽做都大同小異一個味,“放心,他是個重要的線索人物,明天出發時,對方會在城鎮廣場的溫泉那等著,另外,他是個不是乞丐的乞丐。”


    “不是乞丐的乞丐,那是什麽?”理查很反感我諱莫如深的打暗語,緊追不舍的窮究到底。


    “三言兩語講不清楚,總之明天你就明白了,他帶你們抄小路去米蘭。”我握著木勺在肉湯裏攪了攪,好讓沉底的碎肉飄上來,“在海上出事以後,很長一段路都是我倆一起,如果敵人想找我,十有*可能從他身上下手。”


    “既是捕獸的誘餌,便悉聽調遣吧。”理查滿不在乎的說著,戰爭於他來說,是刻進骨子裏的基因,敵人的數量多少無關緊要,“明天是例行巡防的日子,我安排雷耶克領隊,他手下會有名士兵生病去不了,你將作為新人補位。”他蹙著眉從頭到腳的打量我,“記住,要少說話,因為你的口音相當可疑,還有,跟緊雷耶克,這一路他熟得很,找到機會就順理成章的讓你消失。”


    “你們多加小心。”理查剛要露出不屑的神情,我的視線轉向受傷在床的羅洛,“這麽丟下你……”


    “調開敵人的注意力才是關鍵,大人,請不必自責。”羅洛爽朗微笑,“您說的那個詞叫什麽來著……‘金色的蟬蛻掉硬殼騙走捕食的飛鳥’,呀,想想這畫麵就激動,太貼切了也!”


    事實上,我解釋“金蟬脫殼”的故事時差不多嘴裏的吐沫都說幹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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