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的像魔女手中遮蔽天地的極光錦緞,不僅伸手不見五指黑得透徹,更潮濕陰霾的壓抑非常,我騎在馬背上一層一層撞開霧障,整個人從頭到腳濕漉漉的,分不清額頭上淌下的是汗水還是露水。


    “現在離米蘭城還有多遠?”劇烈的顛簸將聲線扯成細碎的斷點,跟老舊收音機似的電音沙啞作響,汗珠順著臉際滑落,我憂心忡忡的盯著一眼望不到邊的漆黑,有些底氣不足的問道。


    和一名騎士同乘戰馬的向導是個麵色暗黃的拉丁人,長著地中海地區常見的黑頭發,抱著出人頭地的理想滿心憧憬的投靠偽王阿杜因的叛軍,可惜上帝沒有理會他夜以繼日虔誠的祈禱,讓其在昨天的戰役中不幸受傷被俘,要不是因為他土生土長於本地,恐怕此刻已經成為穿在矛尖的風幹蠟像——為了震懾逃跑和潛在的叛亂分子以儆效尤,最主要還是為了節省口糧以及避免看守的麻煩,可憐的戰俘全都梟首戮屍,保留著痛苦表情的頭顱依次插在湖邊空地的長矛上,麵對潮平岸闊的科莫湖無聲啜泣與感傷,訴說某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迷惘和秘辛。


    向導緊緊地抱著騎士,事實上為防止逃跑,更多的是怕他從馬背上掉下來,騎士用繩子將兩個人係在一起,也由不得他動彈。“一切順利的話,天亮前咱們就能看到大教堂尖頂的十字架。”向導竭力想把話說得清楚些,不過卻總是撞到騎士偉岸的後背上,冰涼的鎖子甲硌得他生疼,“一會該下露了,我的大人,這條長滿苔蘚的小路會變得濕滑不堪……請相信我,這絕對是最近的路程了!”隔著重重薄霧,他仍舊敏銳的感覺到我麵部表情的變化,立即嚇得給自己辯護。


    “別那麽多廢話,小心挑了你的舌頭!”我惡狠狠地說道。淩晨的寒冷和泥濘弄得自己心緒不寧,十分惡趣味的想捉弄人發泄,懦弱無助的向導自然成了可憐的承受對象,“要是天亮還看不到米蘭教堂的十字架,我向上帝保證會拔了你的舌頭,然後一點一點的弄死你,絕對比那些挑在長矛尖的叛匪更慘!”


    長著黑頭發的本地人縮縮脖子,麵色似乎更黃了,內心得到極大滿足的我嗤笑著重新專注於駕馭,解開悶得自己透不過氣連帽鎖甲的皮帶。大口唿吸著透心涼的空氣。清冽的氣息梳理喉管直貫入肺泡。讓整個人瞬間清醒起來。


    天際的盡頭淺淺的泛著熹微光芒,像是夜半顯示屏透出的熒光,詭異又引人聯想,可鍋蓋一樣壓下來的黑幕卻仿佛魔鬼控製洪荒的巨掌。那麽的強大和絕望,怪不得古人總形容天圓地方,莫不可測的神明通通居住在頭頂的穹窿之上,當你真正麵對自然偉大而不可抗拒的力量時,總嚷嚷人定勝天的人類顯得那麽愚昧和渺小,好像不知天高地厚的潑猴,徒勞揚著紅屁股不知敬畏。


    我匆匆抹了把臉,將滿手油膩擦在戰馬鬃毛飄飄的脖頸上,這畜生不滿的打著響鼻。噴出大團白氣,抗議主人毫無風度的行為。前麵領路的騎士轉過小溪邊便消失在霧氣昭昭的森林裏,漸漸的連馬蹄聲都再聽不到,羅洛感覺情況異常,一聲短促的口哨立刻終止了部隊的行進。


    “羅洛。什麽情況?”讓連夜行軍折磨得不厭其煩的我打馬趕到隊伍前段,語氣衝衝的喝問道。


    羅洛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不快,他隻是在盡自己的職責,所以擰著眉毛掃視周圍黑黢黢的叢林,確認連一絲可疑的動靜都沒有,這才轉過來迴答:“好像哪裏不對,大人,我們領頭的騎士不見了。”


    “不見了?開什麽玩笑!一個大活人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失蹤?馬上派遊騎去找,別耽誤趕路。”我想了想又添一句,“再多去些人手,同時通知後麵的大部隊也加快行軍,盡可能追上咱們。”


    “那咱們呢?”羅洛追問著。


    “原地警戒。”我不悅的翻了個白眼,“看來天亮前到不了米蘭城下了……還是小心謹慎點為妙。”


    幾個騎士領命而去,鑽進無邊黑暗中很快不見了,遠遠的還能聽到達達的馬蹄聲,多少讓人覺得心安,但當你將目光投向深幽,心底又空落落的;剩下的人從馬背上下來,牽著韁繩把戰馬首尾連接成圈,全神貫注的戒備,偶爾有叫不出名的小蟲嚶嚶鳴叫,都惹得眾人緊張不已。


    時間悄悄而逝,它躡手躡腳的從我們身邊經過,卻不小心留下曾經到來的證據,歡快的推著天幕緩緩打開,越來越多的微芒順縫隙噴湧而出,甚至地平線的盡頭也開始染上橘紅色,黎明終於突破重重阻力降臨了。


    “他們怎麽還沒迴來?”我焦躁的在原地踱步,不時瞭望漸漸清晰的樹林,“這功夫即使去羅馬也該到了……”


    羅洛尷尬的咳嗽兩聲,其實他比我還要煩躁卻不能表現出來,隻得賠笑寬慰著:“要不……我再加派些人手去找找?”他虛虛的問道,閃爍的眼神暴露了最真實的想法——他同樣擔心要出狀況。


    等待的過程總是很漫長,可結果真正沉重的從天而降時,人們卻往往選擇逃避,因為等待過後的結果發酵成噩耗,足以消磨最堅強之人的毅力和信心。日出前片刻的寂靜真的能讓心思殘暴的人放下屠刀,也能讓細小的聲音傳播很遠,耳尖的盧卡敏銳的判斷出蹄音的方向,所有人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那邊,即將鑽出叢林呈現在我們麵前的會是什麽,敵人還是朋友?大家紛紛握緊武器,擺出防禦姿態。


    來者心不在焉的操縱著戰馬,雖然看上去閑庭信步般輕鬆,但他靈活躲閃樹枝的動作卻昭示著嫻熟的技巧,如果沒有經過長時間馬背上的鍛煉,那隻能說明伊克西翁的賜予相當慷慨。他身著考究的短鎖甲,這更適於搏鬥而不會束縛軀幹,要害部位還覆蓋鑄鐵的板甲條,兩條漂亮的白色翎羽頗具異域風格的垂在肩膀兩邊,隨風輕佻的跳躍——奈梅亨戰士的長劍握的更緊了,因為來者竟然是名諾曼騎士!


    “請報上您的身份,騎士,否則再前進一步我將不得不動用武力捍衛自己的安全。”羅洛和平的伸出手掌,掌心向外靠近諾曼騎士,停在安全的距離之外,保持一名騎士應有的風度和禮貌。


    來者好像如夢初醒似的撓撓脖子,把鐵盔的帽簷往上推了推,擠著濃眉大眼仔細打量說話的羅洛,全然沒把麵前虎視眈眈的陌生人放在眼裏,他愣了半晌才慢吞吞的開口問道:“我是偉大的洛倫的子孫,北海和塞納河的征服者,熱那亞和卡拉布裏亞的領主,法蘭西國王的封臣,諾曼底及其所有屬地的公爵理查大人——麾下最勇敢的騎士,曾經手縛巨熊的‘大山’莫倫特斯,奉命前來通報,請問哪位是奈梅亨公爵大人?”


    趁他詢問的當口我趕忙喘了口氣,這一通讓人頭暈目眩的說辭下來,聽得人都大腦缺氧了,真不知道對方怎麽毫無反應,羅洛放下手臂,得體的迴應道:“莫倫特斯騎士嗎?您的威名如正午的太陽般耀眼,即使遠在奈梅亨的偏僻角落,我這孤陋寡聞的人也曾聽說過‘大山’製服巨熊的英雄事跡。不過我仍舊沒清楚您的來意,恐怕很難引薦,這是出於公爵大人安全的考慮,請見諒。”


    自稱莫倫特斯的騎士晃晃腦袋,目光越過羅洛掃視人群後落在我身上,像個找到媽媽藏起來糖果的孩子一樣偷偷笑著,夾住馬鞍聳著肩膀高聲喊道:“那位便是威名赫赫的奈梅亨公爵大人嗎?”


    完了,躲不了了……我懊惱的撇撇嘴,撥開擋在自己左右的侍衛,有些尷尬的閃出身子,故作鎮定的清嗓道:“沒錯,你要找的人是我,騎士,我的好朋友理查公爵托你帶來什麽口信?”


    諾曼騎士上上下下的打量著我,挑剔的眼神跟審視新上門女婿的丈母娘沒啥兩樣,讓人感覺非常不爽,我的騎士憤怒於對方的粗魯,不滿的按著長劍,鋒利的劍身碰撞劍鞘鼎佩作響。“尊敬的公爵大人,我的領主理查大人得知您不遠千裏來到倫巴第,特意派我在此迎候,他為遠道而來的客人準備了兩件禮物——其一是豐盛的佳肴美酒以及妖冶的拉丁舞姬;其二是一萬名枕戈待旦的諾曼戰士。”他平靜的陳述著,仿佛在說一件同自己毫不相幹的瑣事,“對了,我忘了告訴您,宴會就布置在米蘭城最華麗的宮殿裏,而我們的戰士,也整齊的排列在城下彌漫的晨霧中,何去何從,請您早做思量。”


    “放肆!”羅洛“亢啷”一聲抽出長劍指著莫倫特斯,“竟敢對公爵大人如此無禮!”


    莫倫特斯連頭都沒迴,他知道此刻的我別無選擇,所以才肆無忌憚的口出狂言:“難道奈梅亨的騎士都喜歡以多欺少嗎?”


    我輕輕歎口氣,擔心的事情還是無可避免的發生了:“既然老友相邀,哪有不給麵子的道理?前麵帶路吧,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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