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等薑懷央推門進來,映入眼簾的就是這般景象。


    阮玉儀真是極善舞的,甩袖下腰,天生一副軟骨頭,將這水紅衣裙舞弄得令人眼花繚亂,活似一支綻開的玫瑰,在這清冷的院落裏肆意生長。


    他立於門邊,耳側隨著她的舞動,迴響起輕一下、重一下的鈴音,他忽地又記起夢中女子柔軟到能在他的擺弄下呈現出各種形狀的身軀。


    薑懷央的眼眸中掠過一抹暗色,走近了幾步。


    他早知道,她留下那支簪子,就意味定會迴來。不知為了剛好湊到他來,這一舞,又是多久。


    這時,阮玉儀恰好迴頭,注意到不遠處的玄色身影。


    她急忙停下,行了一禮,“見過世子殿下。”許是剛跳完舞的緣故,她的肢體動作,還帶著跳舞時的韻味,這一禮,施得頗有幾分嬌媚。


    她人一屈膝,就將腰前的裙擺裙擺和香囊往前托舉了一下,致使薑懷央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個殷紅的香囊,上邊繡著的紋飾讓他覺得有幾分眼熟。


    他沒多想。女兒家的物件,總是興起一波又一波的,今日流行這個樣式,沒準明兒又換了,一受歡迎起來,就有許多京中貴女爭相效仿。


    許是見別的人佩過吧。


    薑懷央睨著她,眉心凝起一股冷意,“你來做什麽?”


    她悄悄抬眸看了一眼,又垂首道,“小女迴府後發現掉了枚簪子,四處尋它不見,想來是落在這寺裏了,故而叨擾。”


    “不想今日不見殿下,”她補充道,“隻好在此候著。”


    經她這麽一說,他才想起昨兒自己似乎鬼使神差地,將她的簪子帶迴宮裏去了。


    薑懷央凝視著她乖巧恭順的模樣,沉聲道,“你大可以差婢女來取。”


    “這簪子是母親留給我的,小女不找到它就寢食難安。”


    這話說得真假參半,簪子確實是母親留給她的,可這卻不是最貴重的一支,何況母親好好地生活在婺州老宅,還不到睹物思人的程度。


    “你且去與外邊的侍衛說,明日東西自會送到你府上。”薑懷央並不想多理會她,抬腳進了佛堂。


    屋裏光線較暗,跟前的佛像又是黑壓壓地,予人一種壓迫感,他的思緒自然就從那抹水紅中脫離,迴歸到眼前的靜默中來。


    他取來旁邊備著的香,點燃,吹滅火星子,插在香爐裏。爐中已歪歪斜斜插著不少香,燃盡的香灰斷作小節,又落迴香爐中。


    做皇子時一直為各種謀算拌住手腳,如今稍微自由,既早先就打算好,要為他那戰死的副將多做功德,加之祈福半月,那就一日也耽誤不得。


    他已經虧欠人一條命了,又久不祭拜,如今怎生償還得起。


    恍惚間,薑懷央似乎見到眼前交替浮現的,那副將笑意盈盈的麵孔和臨死前痛苦的臉,盡管已經過去這些年,可與那人相處的軍中日子卻曆曆在目。


    他在萬千將士中發現他的能力,一手將他提拔,他的副將驍勇善戰,家中還有妹妹等著,卻就那樣折在了那荒涼地。


    留給生者無邊的痛苦和愧疚。


    有時薑懷央真願意倒下的是自己,他生長在深宮與權謀中,生母身份低微,早就殞命了,皇帝也一向看不上他,他才是那個真正無所歸依,無人期盼他迴去的人。


    若是聽到他的死訊,那些人隻怕是會樂得笑出聲來。


    他自嘲地笑笑。


    香已燃了一小節,屋內正寂靜,卻聽外頭隱隱傳來動靜。


    薑懷央出去一看,見她正與一小沙彌交談,石桌上布著齋飯。


    阮玉儀見世子去給人上香了,心下雖好奇他上的誰的香,可也知道此時不便打擾,就在外邊候著。


    之後,中午給她送齋飯的小師父推門進來了,見著她還小小驚訝了下,“這間廂房的客人並未將施主您趕走麽?好生奇怪。”


    阮玉儀一聽,就知道之前有人被趕過,那麽她現在站在這裏,可否理解為世子對她至少是不排斥的?


    小沙彌手中還端著托盤,“還好齋飯多備了些,想來是夠吃的。”他正要將東西往石桌上擱,木香順手就上前幫著布菜了。


    “施主您是在此一直等候嗎?”小沙彌想到中午也見到過人,問。


    阮玉儀頷首,禮節性地露出個笑來,“不錯。”


    原來她在這裏等了如此久麽?就憑她那麽羸弱,風一吹就倒的身子?


    待小沙彌走後,薑懷央才走到她附近。


    察覺到有人靠近,她迴身,喚了一聲,“世子殿下。”


    薑懷央兀自落座,執起筷。


    這齋飯雖是油水少了些,比不得宮裏的山珍海味,可他麵色如常,畢竟從軍數年,就白水吃下的幹糧可不少,尋常尚可下咽,一到冬季,更是又冷又硬。


    他瞥到阮玉儀還立在一邊,頓了頓,道,“既然準備了你的份,就別杵著了。”他一人自是吃不下這許多。


    雖不想合著她的心意來,可如今舉國上下,尚且有百姓缺衣少食,那次宮變後,國庫也不算充盈,他身居高位,更要帶頭入儉。


    阮玉儀展顏一笑,“多謝殿下。”


    用膳間,她不時抬眼瞧對方一眼。


    這鬱王世子確實如傳聞一般生了一副好皮相,但往那兒一座,脊背端直,滿身肅殺之氣,這冷氣是常年浸淫在鮮血和白骨的人才會有的。


    因此,她總覺有些莫名的違和感,仿佛坐在她對麵的不是流連風月的薑祺,而是披著世子麵皮的武將。


    她壓下心頭的異樣。


    見她落座,薑懷央再次注意到了她腰間的香囊,這次離得近,甚至可以辨別上邊所繡的圖案——一朵橘紅的石榴花。


    此花喜光厭水,大蕪暫且是沒有的,西域卻生長得肆意,尋常人沒見過,他多年行軍,卻是認得的。


    思緒流轉間,他忽地記起幾年前追捕一流落京城的胡醫,身上所佩,便是與之相似的香囊。


    而這名胡醫,參與了幾年前與胡人的那場血戰。


    可惜的是,他們將人跟丟了。


    憶起往事,薑懷央的脊背不禁繃緊,指尖攥得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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