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廣袤無際。


    兩道馬影交錯而進,奔向一片被火光映得發亮的丘群。


    他們停駐高丘,底下的慘狀盡收眼底。從這座高坡遠眺下去,整個天空低沉得仿佛貼住了大地,而大地上的人們則咆哮著要撐開墜落的流雲。


    風聲尤烈,卻難撼心頭震顫。


    “提前了…真的來了!”青馬黑袍的老人抬首環望,目光有些呆滯,眼簾倒映的天空盡是一片灰暗。


    “有人打進伊姆鄂草原了?!”身後有驚唿傳來。


    黑馬貼近青馬側立,同樣的黑袍披散在馬背,同樣蒼老的麵龐,但很難想象的是,伊姆鄂黑馬和厄魯塔亞青馬會在這個時候並排而站。


    “是誰在交戰?這裏不是伊姆鄂草原嗎?怎麽可能會有……騎軍在這裏廝殺!”黑馬上的老人驚慌地問。


    “太遠了。”黑袍老者迴道。


    黑馬上的老人猶豫道:“就算我們過去也沒用吧?”


    “沒用。”


    “那我們現在迴去把這裏發生的告訴鐵遊騎!”


    “鐵遊騎的斥候應該會比你更快。”


    “那…我們待在這裏做什麽?”


    “雲快散了……”


    兩人同時沉默,皆抬首望天。忽然間,流風攀上雲端,卷開遮天的濃雲,星熠點綴穹廬,北陸的某一瞬間徹底暴露在相師的眼中。


    “穆索,也許我們都錯了,都錯了……”良久,青馬黑袍傳來低語。


    “什麽錯了?”大川傑側目看去。


    “星相,諸星逆運,我們理解錯了星天的意思。”黑袍老者目中映火,“諸星逆運是混亂之兆,天地規則逆轉,北陸的子民會被天意驅使著走向戰爭,掀起戰爭的不是那顆悖星,而是……而是!”


    “師兄,你這又……”大川傑嘴角微抽,“按你的意思,難道悖星不是拉動諸星逆運的唯一力量嗎?”


    “不對不對!這個時候應該不會有戰爭的!”黑袍老者忽然喘起粗氣,“也許!也許我又想錯了,全都想錯了!不是悖星拉動混亂,而是戰爭一直都停留在北陸的上空!”


    大川傑眉頭微皺,轉目望向遠方的深紅,有喊殺聲從火光中傳出,那就像是一灘未幹的血漬,宛如指尖在天地的交界畫出一條紅線。雲煙四起,大地雖無震顫,可老人心知那是馬蹄蕩起的塵煙。


    黑袍老者壓低著聲音自言自語,“星曆百年整,悖星降世,攣鞮氏為割裂的草原帶來了力量至上的秩序,北陸從混亂步入短暫且斷續的秩序。”


    大川傑看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如果依照古人對星曆百年時推演的結果來看,悖星出世代表的是世間一切規則的逆轉,那麽就連生與死也會因為悖星而發生偏離,所有人都會在本該死亡的時刻活下來,在忤逆諸星運轉前死去。本該沉睡的神明正在依次蘇醒,我能感受到他們注視大地的目光。”


    黑袍老者的聲音仿佛穿越天空。


    “穆索,你聽見了嗎……他們揮手撥轉星辰的聲音,就像是萬物天工裏繁瑣的齒輪,所有星辰都在轉動,就連那顆悖星也是!”黑袍老者眼神裏透著無盡的神往,他猛地低下頭,低低的聲音傳出,“不是悖星製造混亂,而是混亂催使悖星的誕生啊。”


    大川傑搖搖頭,“混亂?你這又是鬧哪出,一會秩序一會混亂,我本來覺得我自己挺通透的,但聽你說了幾天之後,我感覺我也要變成……弄徒”


    “你不信命嗎?”黑袍老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還行吧。”大川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腦袋,“其實,我一直覺得像我這樣沒什麽目標的人能活到老死都算是一種福分了。”


    大川傑頓了頓,繼續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幾年你們不知為何都往寨子外跑,白廟裏大兩輩的人就剩我一個,大川傑的名頭就稀裏糊塗就落到了我的頭上。我記得當時我還在夥帳裏和姑娘們剝獺子肉,誰知道哪裏來的一夥騎兵直接把我提出夥帳,說是天時要過了,讓我趕緊去白廟接受汗王對大川傑的認命。”


    “原來如此。”黑袍老者低笑一聲。


    “這也算星命嗎?”大川傑止住笑意,淡淡地看向黑袍老者,目光忽然深邃許多。


    “你想成為大川傑嗎?”黑袍老者反問。


    “不知道啊,以前沒人問過我,後來問我的,我總不能迴答說是不想吧?”


    “那就是不想了。”


    “也不全是。”大川傑猶豫片刻,撇嘴道:“其實,我覺得做大川傑挺不錯的,至少要比成為白廟星相院裏一個神經兮兮的老頭子要強。在我還沒有變老前,部族裏好多姑娘都會主動找我說話,可惜大川傑不能成家,也就過了幾年的癮,自那之後,我隻想著趕緊找到下一個大川傑,好叫我早點解脫。”


    “解脫?”黑袍老者不解地皺起眉頭。


    “對啊,我一直都都想去西邊,去陳川傑住過的地方,去看看大漠裏的白廟是什麽樣子。”


    “你是想去找老師吧?”黑袍老者問。


    “不知道……”大川傑垂首看地。


    黑袍老者歎了口氣,“穆索,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這樣的你真的通透嗎?”


    “那怎麽辦?又不是我想當這個大川傑,那個時候他們把我拎進白廟前,可沒告訴我上一任大川傑已經迴不來了,而你們又都不在白廟,這……”大川傑猛地抬頭,“師兄啊,你老實跟我說,那年你們是不是都謀劃好的一起消失?”


    “是也不是。”


    “又來?”大川傑一陣頭疼。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那一年大家都離開了寨子,除了你。”黑袍老者麵露追憶之色,“那一年剛好是十六年前,老師在一次觀星中看見了星天的秘密,所以離開了部族,但很快就迴來了。沒多久,北原發生雪災,其他院首也收到了北原各部白廟加急送來的求援信,幾乎所有人都趕往北原。”


    他的眼睛裏閃過一抹悲哀,歪了歪嘴,似乎是自嘲的笑,“但似乎什麽都沒有改變,三年後北原大荒徹底爆發。”


    “那為什麽都沒有人告訴我?”大川傑問。


    “因為我們不知道星相的指引是否存在危險,更不知道會有多危險。”黑袍老者長舒一口氣,“老師一直都不願意讓你知道這件事,他怕你會怪他,白廟裏他就隻剩下你我兩個孩子了。”


    “那為什麽現在又和我說了。”


    “因為悖星出現了,這是一顆在地底沉睡了一千多年的星辰,比十六年前北原雪災的星相之兆還要危險!”黑袍老者停頓片刻,聲音低沉下來,“我不知道悖星之下還埋藏了多少秘密。老師已經走了,現在就剩我們兩個人。


    “穆索,你現在是草原的大川傑,我已經將我能從星天中看見的所有秘密告訴了你,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去尋找星天的秘密。”他猛地拉住大川傑的手,一字一句地問:“如果要你做一個選擇,你會帶著那個叫海瀚的孩子一起去尋找悖星的秘密嗎?”


    “師兄,我明白你是什麽意思。”大川傑搖搖頭。


    “總要有人留下來打掃星相院的帳子,反正我是不願意做的。”黑袍老者笑著說。


    “你還在廟裏的時候就沒打掃過!”


    “那不是有你嗎?”


    大川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話音戛然而止,不再多言。


    黑袍老者笑意不減,目光飄向遠方的火燒雲下,沉聲說:“再等等吧,等到這片雲徹底散了,或者是等到他們的廝殺結束。”


    “還要再等!”大川傑急切地道,“底下可是騎軍對砍,有人殺進了伊姆鄂草原,你讓我……”


    “你能做什麽?”黑袍老者打斷了他的話。


    大川傑頓時愣在原地。是啊,我能做什麽?他不由地開始想,白廟的鐵訓之一就是不得幹涉部族間的爭端,他是白廟的大川傑,是最該遵守白廟鐵訓的人。


    “既然上天那隻蒼青色的手想要撥轉北陸的命運,那就隨它的願吧。”黑袍老者緩緩攤開雙臂,“阻攔命運這種事情,我們又不是沒有嚐試過……”


    大川傑眉頭微蹙,身旁老者的話音越來越低,後麵的話他一個字都沒聽清。


    “師兄,你說什麽?”


    “我什麽都沒有說。”黑袍老者神秘一笑。


    “是嗎?”大川傑一臉狐疑,隨即麵色一沉,似乎想到了什麽,突然開口詢問:“老師是怎麽死的?”


    黑袍老者笑容收斂,麵色平靜地說,“那時我們在北原,他老人家染了寒澇,沒能挺過北原的冬天。我記得他快死之前嘴裏一直嘀咕,他說他很想你,我叫他一起迴去,可他又不肯迴去。你知道的,老師脾氣怪得很,誰都猜不透他在想什麽,可唯一不變的……就是他那誰也掰不動的強勁。”


    “那我也想他了……”大川傑低下頭,嘴裏呢喃著什麽。


    “會不會太晚了?”黑袍老者笑。


    “他到快死的時候才想起他留在寨子裏的徒弟,我比他有良心,至少我沒到快死的時候才開始想他,他就知足吧。”


    話音戛然而止,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仿佛真的陷入了某一思念裏。天上的雲開始翻湧,一抹月華染白裂雲的縫隙,穿透半空卷起的塵煙射向大地。


    大地上,有虛影浮現。


    如月般皎潔的白鹿盤膝於坡前,看了看火光狼嚎之地,又迴望向高坡盡頭,黑袍老者與它對視。蠻族老者以笑迴應,而白鹿隻是淡淡地掃了兩人一眼,便又轉過頭去看那片火光。


    黑袍老者見怪不怪,眼神裏沒有半點驚奇之意,就像是在居住的帳子裏看見了草床,在馬背上看見了韁繩,在水草豐美之地看見牛羊一樣,這片草原上理所應當有一隻白鹿遊蕩。


    他低低地笑起來,花甲的軀體向大川傑那兒微微傾靠,嘀咕道。


    “真是個奇怪的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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