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北方聲烈如雷。


    “阿木爾!”南方餘音猶在。


    鐵甲馬壁出現鬆動,青馬不斷倒退,期間哀嘶四起。阿木爾被震倒在地,彎刀脫手而落,他幾次想要起身,可從馬背摔下來的傷痛此刻卻如鳴潮般後知後覺地狂湧而來。


    他疼得想要蜷縮在一團。


    他咬緊牙,隻有心髒還在發熱,青馬鐵甲深處依稀傳來的吼聲無比強烈地牽動著他的心緒,仿佛是被無數雄鷹環繞的幼獅在蔽日陰影裏聽見雄獅遠遠發出的咆哮。


    雄獅似乎隨時都要殺出來了!


    青馬鐵甲林立,索爾根披血矮行,他揮刀、停勢、再起刀,掄斬成圓,他染血的身軀猶如造化天工中的赤色銅械,齒輪不斷旋轉、咬合,發出響聲,重複著同一個動作,正如他此刻的旋身、揮刀,壓住一切的咆哮。


    六尺厚刀在他手裏輕如薄翼,可每一刀揮出都重若千鈞,風原鐵騎的鐵甲彎刀似血肉般被摧枯拉朽地斬成兩段,不斷有青馬被斬退,武士在一聲聲驚唿中摔下馬背。風原鐵騎在驚懼中驅馬散開,不敢停留,不斷有武士下馬,步行圍住這隻雄獅。


    索爾根的每一步在風原鐵騎看來都是那麽沉重,這位蠻族當今的汗王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態步進於戰馬彎刀之間。他已傷痕累累,可還沒有一刀能斬在他的頭顱。敵騎似乎驚懼於他的怒目,他們帶刀而過,皆留痕於獅子的後背。


    他殺了出來,雖仍在青馬陣中,可他終於看見了被黑馬護在腹下的孩子。


    “好馬兒。”索爾根已經無力開口。


    “阿爸。”阿木爾顫抖著,不是畏懼刀光馬蹄,而是父親如殘燭般被染紅的身軀。


    “阿木爾……上馬!”索爾根用盡最後的力氣。


    阿木爾終於清醒了些,跪地而起,索爾根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


    騎軍衝勢已過大半,折返的、止步的,幾乎所有風原鐵騎都圍了上來,以汗王為圓心,青馬在環邊上來迴踱步,火光刀影不斷閃爍。


    此刻的原野仿佛是在進行蠻族人古老的祭祀,人們高舉火把層層交疊,將先祖骨架圍得水泄不通,以馬蹄聲為鼓聲,以揮刀為舞,鮮血就是最虔誠的祭禮。


    而祭祀的中心,是父子和馬兒。


    索爾根將孩子護在身後,舉目環望卻不曾眨一下眼,他弓著身子像是一頭隨時就要猛撲出去的野獸,厚鐵大刀是蠻族人最難駕馭的武器,離得最近的風原鐵騎紛紛下馬,他們站定在原地,用兇狠和憤怒的狂嗥掩蓋恐懼。


    獅子贏得了所有敵人的敬畏,卻壓製不了他們的野心。


    “阿爸?”阿木爾伸手想要壓住父親湧血的傷口,但索爾根卻壓住了他的手,目光短暫地迴望與他對視,而後掃向馬背,隨即又轉首警視那些蠢蠢欲動的風原鐵騎。


    阿木爾明白他的意思,他抓著從馬背上滑落的韁繩,努力想要爬上這匹高過他的戰馬。


    可他做不到。


    蠻族武士都是借力躍上馬背,但他實在太過瘦弱,躍起離地的高度還不到馬腹,在沒有近侍的攙扶下他從未獨自登上過黑馬的馬背。


    汗王聽見了孩子在身後掙紮的異響,他緩緩轉身,將厚刀插入土裏,沒有半點猶豫,空出的手伸向阿木爾的腰部,孩子臉色變了,透過撫上腰間的寬掌,他感受到了老人骨骼裏發出的聲響,那雙手顫抖得厲害可卻不曾停下。


    阿木爾終於抓上馬背,可當他迴首想要唿喚父親時,卻見四方敵人全都衝了上來,他們帶刀低吼,但卻怎麽也掩蓋不住馬背下汗王的怒音。


    索爾根再無顧慮,他反手卷起嵌入大地的厚刀,拖曳著刀尖的塵沙,蒼黃色的刀弧劃上長空,在深邃晦暗的夜空下斬開一道缺口。“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握住這把刀了。”阿木爾在群嘯中聽見了這樣一句話,尾音因倦而顫,但一字一頓間透著無與倫比的堅定。


    風原鐵騎陣中無處不在喊殺,天地再也安靜不下來了。


    “哥哥!”鐵遊騎大統領衝青色的林子咆哮。


    “汗王,小殿下……”黎羊低喃,昏沉中竭力將麵龐倒向火光衝天處。


    此刻,賀蘭部大寨。


    “索爾根。”科隆真席坐在敵部的主帳中,碎月流光從鏤空圓頂灑下,映襯著這位年邁武士陰晴不定的麵龐。烈夫謅斜倚在暗處,默默注視著自家主君複雜的神情,他並不在乎遠方草原之主的生死,隻是好奇這幾位早已站上北陸權力巔峰的男人之間的故事。


    葉尼賽平原,巴爾瓦蓋部大寨。


    “索爾根。”魁梧武士拔出帶血的刀,兩鬢灰白相銜,抬腳壓住瀕死猛顫的血軀。他的話音極其低沉,猶如啞鍾在耳畔鳴震,可他的嘶吼轉瞬就被極北的寒風蓋過。


    伊姆鄂草原。


    “阿爸!”阿木爾嘶吼,伸手想要抓住父親。


    “阿木爾,走,阿爸來不及……”索爾根掄刀成圓,借著重刀短暫震退了半圍上來的武士,語速快得驚人,“阿爸來不及上馬了,你抓好繩子,自己走吧!”


    “蠻人不殺高不過馬背的孩子!”


    索爾根竭力喊出這句話,而後甩掌落在馬腹,黑馬吃痛就要狂奔,而他也在最後一聲落下時大口地喘起粗氣。


    “不行……”阿木爾帶著哭腔,俯下身子,就要在顛簸中滑下馬背。


    黑馬動了,從青馬鐵甲讓出的間隙裏竄逃出去。


    索爾根與孩子對視,在間隙合上的最後一刻,老人終於要閉上眼了。


    他屈膝扶柄,厚鐵大刀縱立身前,染紅的寬刃在空白處倒映出武士的猙獰,蒼鷹們銳目圓瞪,貪婪、兇狠,殺意磅礴。


    年邁的雄獅已經傷痕累累,他拉聳著就要合上的眼皮,靜靜等待著利爪加身。


    他曾驚歎過草原遼闊、感慨過中洲人築造的天地玄關,沉醉在蠻族人歌頌千年的大風裏,癡迷於能馳騁萬裏沃野的駿馬。但現在,他離死亡隻差一把刀的距離。


    刀距,三尺有餘,但卻是蠻族武士的一生。


    在最接近牧雲天的一刻,老人不再是什麽汗王,他隻是一個父親,隻想要自己的孩子活下去。


    “殺了他。”雷虎忽然平靜,話音顫抖而又平淡,沒有了原先的瘋狂,他催馬上前,滿臉肅穆地盯著眼前如風燭雨燈的老人。


    “殺!殺!殺……”無數嘶吼響徹天地。


    雷虎愣住了,風原鐵騎也愣住了,聲音似乎是順著北麵的風襲來,那不是他們的怒吼。


    黑色怒潮在天地狂奔,青色密林摧枯拉朽般崩塌。


    可戈怒目衝陣,這位鐵遊騎大統領竟將自己置身於最危險的陣前,身後黑甲武士的戰意被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雖然他們並不知道此戰是要去救汗王,但僅是看見本帳的大統領不畏生死地衝在一線,他們還有什麽好怕的呢?正印了一句話:


    逢戰列陣,一將先,則萬軍從。


    “哥哥!”可戈怒吼著衝開駐足阻攔的風原鐵騎,那把與汗王一模一樣的厚鐵大刀在他手裏旋卷如風,在這一刻,他看見了閃動的縫隙裏駐刀而立的血色背影,青馬環伺,鐵甲武士已經奔跑向中心。


    “再撐一刀啊!”可戈撕心裂肺地喊。


    好熟悉的聲音,是叫我再撐一刀嗎?哪裏……來的刀?


    仿佛是神明注視,冷月穿過陰雲,再穿過滾滾蒼煙,逐漸點亮武士的頭頂。


    索爾根好像聽見自己胸膛深處擠出來的咆哮,他感受到厚鐵大刀在掌心裏不斷跳動,像是活過來了一樣,刀身發出與他同頻的心跳,並且愈發強烈,如此洶湧的脈動幾乎要把他整個身軀撕裂。


    雷虎也想要下馬上前,卻被護衛帶馬攔住,他瞪向護衛,可後者卻絲毫不懼。


    “統領,現在您不能下馬!北麵的……兄弟們要撐不住了。”護衛急切道。


    “那就把他殺了!”雷虎衝周圍大吼,“全部人一起上!把他殺了!”


    無需他再下令,步進的布蘭戈德武士們已經高舉起了彎刀,沒有那匹礙事的馬和孩子,站在中心的老人露出了全部破綻。


    索爾根仍未抬起頭,但埋在底下的目光卻充斥了無盡的暴戾,隨著四周步伐愈發沉重,那把被他攥緊的厚鐵大刀逐漸傾斜,直到他能在刀身的空白處看見自己的臉。


    老了啊。


    他的歎息。


    鐵青色的刀影裏映出無比陌生卻又熟悉的猙獰和狂悖,他像是一下子年輕了幾十歲,迴到他站在北庭宮下對著父親咆哮的年紀。


    血滴上刀鋒,濺出鮮紅的劃痕。


    他的臉逐漸消失在刀刃盡頭,頭頂無數的刀光,他沉默地揮出這一刀。


    這世界太安靜了,連同馬蹄聲都如雲煙般消散。


    他聽不見武士們的驚唿,他以腳底為軸,在粼粼刀影裏旋轉起來,刀尖在大地上描繪出一個巨大而完美的圓,什麽刀擋,什麽鐵甲,盡數在這一刀中化成兩段。


    當他抬起頭,所有武士都驚得瞪大了眼睛,就連戰馬都驚抖起來,那雙眼睛亮得刺眼,像是裏麵有一團火在燃燒,燒穿了風原鐵騎最後的防線。


    “滾開!”風原鐵騎從北方聽見雷鳴般的暴喝。


    隻是一瞬間,黑馬武士從風原鐵騎的圍堵中殺出,第二柄厚鐵大刀卷著血肉掃來。突進的缺口被轟開,無數黑馬如洪水湧入,碖坷想要放冷箭射殺半跪在中央的老人,可數十道黑影猛撲上前,層疊成牆,補上了最後一道環形缺口。


    可戈飛似地下馬,大刀砸落在地,黑馬還未停歇。他踉蹌著撲向汗王,而後者正要虛弱地要倒向地麵。


    汗王的厚鐵大刀也砸在了地上,但可戈已經架住了他的身軀,隨後撲來的鐵遊騎隻是愣了一瞬,而後顫抖地開始撕起身上的皮布。


    無人言語,唯殺聲猶烈。


    所有人都在發顫,他們傳遞著黑色的碎布,纏裹著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口,掩蓋住裸露在外的森然白骨,碎開的血肉如爪子般沾上黑布。


    汗王的傷勢宛如壓在鐵遊騎心頭的大石,每個人都沉默著,但唯一讓可戈升起希望的是那不曾傾瀉而出的血液,以及懷中老人緩緩抬起的手。


    索爾根渾身是血,已經虛弱得說不出話了,可他還是顫顫巍巍地指向了一個方向。他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卻莫名地感受到自己最擔心的,就在那個方向。


    可戈忽然感覺喘不上氣,他猛地抓緊汗王的手,鐵盔下無人看見他淚流滿麵。


    “車……快去,把那架車找……找來,找來啊。”可戈脫力地喊,任誰都聽出沙啞聲音裏的顫抖,沒人會在這一刻嘲笑武士的落淚,他們憋著一股怒火,就要燒向他們的敵人。


    已經有鐵遊騎默默退出馬圈,他們是要去……找車,但當他們走到很遠的地方的時候,還是沒有忍住放聲大吼起來。


    弘山業從南麵進陣,風原鐵騎正在潰敗,他沒壓住內心的不安,轉馬折返了迴來,等他來到時,眼前一幕徹底凝固他滿腔的熱血。可戈遲遲抬不起頭,弘山業癱坐在旁邊,兩人對視,而後一起沉默。


    過了一會兒,騎軍的寂靜被打破。


    除馬蹄聲與喊殺聲之外,有人在叫喚著什麽,聲音清亮得像是旭日初升的鳥兒。


    武士牽馬進來,馬背上的孩子哭嚷著被接下馬,他衝到父親身邊,哭聲頓時止住。可戈再次抬起頭,當他看見孩子的那一刻,竟在沒忍住地又哭了出來。孩子來的方向,正是哥哥所指的方向啊!


    天月孤懸,狼嗥震天。


    “狼群!狼群又來了!”有一名鐵遊騎衝了進來,當他穿行而過時,看見的是所有武士凝肅的目光,那股隔著鐵光都能感受到的悲傷。他呆呆地停在原地,已然忘卻了狼群將至。


    “大統領,我去就好。”弘山業輕輕地拍了下可戈的肩膀。


    可戈沒有迴話,隻是麻木地點了下頭。


    “殿下。”弘山業走出一步忽然迴首,似乎想到了什麽。


    阿木爾顫抖地抬起頭,拭去模糊的淚,麵前的黑甲武士忽然挺直起來,而後衝著他的方向扶胸而拜。這是蠻族武士充滿敬意的禮。


    弘山業行完禮,轉身向幾位熟悉的鐵遊騎招手,他們帶著一片陰沉的風,催馬北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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