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馬周圍發出一陣驚唿,馬背上的男孩斜向一側,重重地砸在草地上。


    鐵遊騎飛身下馬,扶起孩子。


    “他被嚇到了?”


    “我第一次聽見狼的叫聲也是這樣。”


    “但也不至於昏倒吧?”


    眾騎圍了上來,姆卜沙在驚慌的唿喊聲裏被棉布團堵上嘴,武士半蹲在阿努拉身旁,試探後者的鼻息。突然,他唿吸一滯,目光停留在了男孩的手腕,沒有繩捆,沒有紅痕,腕口幹淨得連塵土都貼不上去。


    繩子怎麽斷了?!


    在馬腹下,武士找到了粗繩的碎屑。


    略微的打量中,他猛地瞪大雙眼,斷繩的截麵平滑如刀削一般。轉眼,他看向男孩的目光變了,帶著幾分懼意。


    他無視其他人的目光,艱難地將男孩扶上馬背,在安撫住戰馬的躁動後,他才輕躍上馬背。


    眾騎散去。


    馬背上的武士默默地策馬原地,隔著皮革鐵片,他抱著孩子,竟感覺到一股滾燙的灼熱感,懷中像是抱著一個……太陽。


    此時,群狼與鐵遊騎的戰場上。


    “他要逃!箭!”不知何人放聲大喊,話語雖然簡潔,可四方的騎兵卻都會意般取弓張弦,箭鋒直指一道即將隱沒於夜色的棕色背影。


    狼主斜肩狂奔,在群狼的交掩下迅速擺脫武士的追擊。此刻的他臉色極其難看,麵對鐵遊騎四名武士的圍攻,他敗了,而且敗得很快。


    八柄彎刀同時切開空氣!


    如粼粼湖影般的刀光從向他襲來,縱使他氣力驚人,卻也無法以血肉之軀硬接生鐵寒刃,更何況這四名武士刀術紮實,雙刀揮舞起來幾乎沒有破綻,封鎖了他四麵全部的空間。


    除了天空。


    長河大海的刀光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深淺不一的血痕,最嚴重的刀傷在左肩,他被那位年邁的武士抓到了破綻,一刀斬在他的肩骨上,肌膚在一瞬間向兩邊卷縮,那一刀之後他便失去了再戰的能力,甚至連抬起那隻手臂他都做不到。


    他從上方逃離,那是武士的刀無法企及的地域,僅僅隻需要提防外圍射來的箭矢即可。


    “嗖!”無數箭矢唿嘯而過,洞穿了遍布狼嗥的陰影。


    棕色的影子徹底沒入黑夜。


    狼潮翻湧。


    可戈凝望著狼主最後閃現的地方,那裏的陰影似乎更加凝實。


    “大統領!狼群好像退了!”馬背上的武士居高而望。


    馬刀圈的騎兵停刀駐足,緊張注視著四周不斷穿行的影子,人類騎軍以騎隊為單位所構築的馬刀圈猶如灘頭的礁石,群狼如潮水般沿圈邊褪去。


    在武士們拱衛的中心,軍旗迎風搖曳。


    可戈站在原地,手臂猛地抬起,刃口指向一隻從馬腹下鑽入陣中的孤狼。他冷冷地看著那匹淩空而起的惡狼,刀刃輕易帶動狼喉的肌肉,滾燙的腥血瞬間傾瀉而出,順勢潑灑在他的皮甲上。


    “不可追擊!不要鬆懈!”可戈大喝一聲,周圍蠢蠢欲動的騎兵頓時收斂心神。


    “大統領!”弘山業率領百騎突殺而至,與可戈所在騎隊合流。


    “好!”可戈目光一閃,翻身躍上馬背,對弘山業喊道:“收攏軍隊!去把鐵失武士帶迴來!”


    “是!”弘山業渾身是血,剛帶馬殺到陣前,又一轉馬首,對身後緊隨的鐵遊騎大喊道:“向北!向北!”


    “向北!”頂著退去的狼潮,各隊騎長趁揮刀的空隙大聲吩咐。


    刹那間,馬蹄聲徹底壓住了狼嗥!


    鐵矢武士仍在狼潮中瘋狂突進,黑馬瘋似地撞開群狼,他們縱馬踐踏,鐵甲上的鮮血始終不能凝固,狼血一層一層相互溫暖。


    泛白的爪痕在馬甲上清晰可見。


    這支鐵一樣的騎軍在沉默中用馬蹄聲壓住了狼群的狂嘯,不顧一切地直插狼群的心髒。


    後方的狼群無法切斷這支深入的人類騎軍,野獸的利爪在全鐵具裝的武士麵前毫無作用,可它們不會坐以待斃。


    頭狼敏銳地察覺到這群人類騎兵的不同,它們帶著所有惡狼狂嗥著衝向原地圈守的人類騎兵。整支鐵遊騎,除了鐵矢武士,其他人都沒有鐵甲具裝,僅僅是用裹著鐵片的皮革護住要害。


    “鐵矢!”火光高亮,弘山業帶著百騎衝入狼群,順著退去狼潮,徑直奔向那支橫衝直撞的騎軍。


    為首的鐵矢武士聞聲抬首,鐵盔下的目光中騰起火光。似乎是找到了方向,他緊咬牙關,斬下一顆狼首後舉刀向南。


    “轉鋒!”


    身後的鐵矢武士紛紛偏轉馬首,正麵的甲胄倒映出暗紅色的光澤,也照映出迎麵撲來的群狼,這把鐵鑄的刀正要逆著狼潮收鞘!


    鐵遊騎中有人吹響號角,宛如黑夜裏的指引。


    戰場的形勢發生了變化。


    幸存的騎兵們彼此聚攏,點燃火把,化作一道道紅色細流急速朝號聲的方向匯合。狼群與他們擦身而過,一方要向北退卻,一方要收攏陣型,彼此之間無暇他顧。武士們目睹著一雙雙黃褐色的豎瞳從他們身旁一一閃過,可在穿過火光後,那些豎瞳卻在黑暗中閃爍起瑩綠色的光芒。


    “大統領!那些狼沒有退走!”鐵遊騎遙指前方,眾騎望去,隻見大片攢動的陰影中閃爍著無數雙熒綠色的眼瞳。


    “好多狼!在後麵!”


    難道剛才隻是狼群的先鋒!


    可戈倒吸一口冷氣,濃烈的不安瞬間侵襲全身。


    “列隊!”可戈蕩去彎刀上的血液,衝到鐵遊騎的陣前,揚刀高喝道:“吹號!點起火把!”


    護衛的騎兵緊隨其後,並入鐵遊騎的隊列中。


    “嗚~”號角聲從軍旗下響起,戰場各處忽然閃爍起零星的火光,數十支獅首旗緩緩立起,旗官們陸續吹響掛在旗杆上的牛角號。同時,旗杆開始上下顛簸,領著鄰近作戰的鐵遊騎開始向陣心匯攏。


    劇烈的震動突然從狼群中傳來。


    “大統領!是鐵矢武士!他們正在突圍!”目力極佳的騎兵迅速匯報所觀察到的信息。


    狼影疊疊,卻有馬蹄聲暴起,弘山業接應著鐵矢武士從狼群中殺出。


    “箭!往他們的兩翼射!掩護我們的武士突圍!”可戈斷然下令。


    盡管這個時候很多人已經精疲力盡,但當鐵遊騎聽見尖銳的狼嚎中還響徹著馬蹄聲時,莫名的力量支撐著他們拉開了弓弦。


    可夜色仍舊濃鬱,隻有陣前的鐵遊騎能夠看清鐵矢武士的火把,陣後的鐵遊騎們受限於視野,箭已上弦,卻不知該向何處拋射。


    “火箭!”一道略顯稚嫩的聲音突然響起,“用火箭引導射箭的方向!”


    可戈猛地迴頭,循聲看去,雖然隔著麵甲,但他卻認出了那道聲音的主人——帕蘇裏。鐵遊騎中一個很有潛力的年輕武士,甚至在好幾天之前,他還在篝火大會上和這個年輕人有過一次交手,雖然並不是那麽盡興。


    “在陣前的,用火箭!”可戈看了一眼年輕武士,隨即立刻下令,“往狼群的兩翼,把箭都射出去!火綿用完了就往後退,讓還有火箭的人頂上!”


    列於陣前的騎長們接到了傳令騎兵的喊話後,立刻做出了反應。


    一支支燃燒的箭被拋向天空。


    弦聲暴起,上百支泛著寒光的鐵脊箭射出,在群狼眼中,火海般的天空突然有無數黑點閃出。


    箭雨覆蓋兩翼的狼群,逼退了想要撲近鐵矢武士側翼的群狼,火失落地殘餘的火光宛若夾道的紅色路沿,鋪開了騎軍突圍的線路。


    “往左右散開!讓出道來給他們通過!”可戈揚起彎刀,又對貼身護衛的百騎長道:“你左,我右!”


    “是!”百騎長猛扯韁繩,沒有多想,轉馬首向西。


    群狼圍剿處,弘山業一馬當先,身後蒼煙如龍。他的麵盔上一片血紅,眼簾上方不斷有血珠滴落,透過麵甲的縫隙,他看見鐵遊騎的陣列中心緩緩裂出一條縫隙。


    “傳令下去,所有人不要停!跟緊了!”他大吼一聲,全副鐵甲的戰馬撞開淩空側撲的兇狼,他也揮刀不斷斬向撲來的惡狼,狼毫順著風從騎軍的縫隙穿流而過。


    “不要停!不要停……”傳令的聲音在狼群中炸開。


    幾乎是瞬息之後,狼群和列陣的鐵遊騎中同時發出怒吼。


    “嗷嗚~”陰影中的咆哮與尋常狼嗥不同,像是遠古祭祀時強大的武士對北原狼王的擬叫,可卻充斥著比野獸還要兇惡的狂躁。。


    “前排,下馬頂住狼群!”


    話音未落,可戈率先從馬背躍下,後兩排護衛的武士大驚,也毫不猶豫飛躍下馬,快步將前者圍住。可戈抬手想要撥開前方即將合攏的肩膀,卻被身後的武士搶先扣住。


    “大統領!不可再上前了!”武士的手牢牢抓住他的肩膀。


    “撒開!”可戈暴喝一聲,怒目掃過身後的武士們。


    武士們不為所動,有一人眼疾手快卸掉大統領手上的彎刀,兩人拋下武器全力扣住其雙臂,其他護衛也上前幫忙,合力將這位想要親自頂在陣前的將軍拖向後方。


    “混小子!放開!”可戈勃然大怒,全力掙紮著,可第一時間握緊的雙拳卻又在掙紮中鬆開。他還有理智,麵對這群忠心的部族武士,怎可拳腳相向。


    “你們幾個,把大統領綁迴去!不要管大統領怎麽說。”這支騎隊的十騎長斷然喊道,緊接著甩去彎刀上的血漬就要往前頂。


    周圍的武士默默看著卯足勁的老人被幾位蠻族漢子拖著,沿途的騎兵甚至還不動聲色地策馬讓出了通向後方的通道。


    蠻族人以勇武著稱,草原的武士會記住自己每一次的戰鬥,直至死去。這裏的死,並不隻是肉身意義上的消亡,還有精神的凋零。對於蠻族的武士而言,後退往往是為了下一次更好的衝鋒。


    若是將人比作一把刀,那麽草原以外的刀,或出刀、收刀而後再出刀,或出刀、歸鞘而後尋覓良機;而草原上的刀,隻有拔刀後不曾停歇的揮砍,刀鞘會在第一時間被拋下,等到戰鬥結束才會重新追尋。


    於是,浩瀚無垠的戰場成為每一位蠻族武士牧雲天一般的歸宿,正如牛羊奔向水草豐美之地一樣。每一位蠻族武士如此,身為鐵遊騎大統領的可戈亦是如此。


    這樣的男人怎麽會允許自己臨陣而退呢?


    可話雖如此,但作為北陸第一騎兵的鐵遊騎,又怎麽會讓自己的統領擋在最前麵?自草原大會之後,蠻族武士所為之而戰的早已不再是無盡的掠奪和索取,更重要的是守護身後的一切。


    正如此刻。


    最終,年邁的武士在不斷地掙紮中罵罵咧咧地被眾人拖入陣心。


    就在大統領的叫罵聲被徹底淹沒在交織著狼嚎和蹄聲的戰場之際,有一名鐵遊騎驚詫地低頭看向馬側空空如也的箭袋。


    所有鐵脊箭都已經射出,而他這才感覺到手臂的酸麻,他毫不猶豫地翻身下馬,提著彎刀跨越至陣前。


    腥風撲麵,還有一團火正在燒來!


    弘山業冷冷地看著身側即將撲起的惡狼,旋臂向後一斬,大片血汙拋灑向半空,他揮舞起的碗刀如粼粼海麵般向兩翼斬去,火光刀影中,伊姆鄂的黑馬長嘶著踐踏惡狼的屍體奪路而出!


    “閃開!”弘山業暴喝,猶如雷霆震蕩。前路已空,可他還是放聲大喝,提醒著前方馬背下的武士們。


    “放箭!”百騎長大喝著迴應。


    箭矢零星,唯有刀鋒嗡鳴!


    當陣前的話音傳至兩翼的一瞬,狼群已欺近武士陣前,鋒利的獠牙如銅釘般猛地陷進蠻族武士構築的人牆上。


    狼皮和革布同時碎開。


    武士們怒吼著揮刀向前,在黑夜下劃出殷紅的痕,可斬落的陰影還未來得及供火光穿越,轉瞬便被另一片陰影覆蓋、吞沒。


    群狼疊浪一般猛撲向刀光劃過的地方,它們在寒鐵的間隙中抓到了蠻族武士的破綻,並被後方衝天的嘯聲刺激著在北陸的草原上留下屬於北方的血腥與蒼涼。


    轟雷般的馬蹄聲震耳欲聾。


    鐵矢武士用盡最後的力氣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帶動戰馬,夾道而立的武士們在鐵片的震鳴中陷入恍惚,可轉眼就被撲麵的腥氣拍醒。


    鐵矢武士退潮般的入陣似歸海的水波裏泛起泥沙,狼的利齒咬死在他們的兩翼,隨著馬蹄帶動的蒼煙湧入。火光下,一雙雙銅黃的瞳子似火燒的生鐵,灼熱下的寒芒不斷遊走在夾道武士的脖頸上,武士們瞪大雙眼,在震驚中奮刀迎敵。


    最後一位鐵矢武士策馬閃過。


    “全過!”列於陣前裂口處的鐵遊騎暴喝一聲,他前跨一步,自上而下怒目揮刀,扯開嘴沿似狼一般咆哮,可卻沒有聲音傳出。刀鋒下的惡狼瞪大眼睛,最後一幕並非隻是火寒的刀光,還有遠處高立於馬背上揚刀的武士。原來是那些武士們的喊殺聲湮沒了陣前武士們的吼聲。


    陣後鐵遊騎的喊聲鋪天蓋地般湧來,其聲勢之大竟隱隱壓住了群狼的嗥叫。


    “斬斷狼群!”數道聲音前後迴響,來自於鐵遊騎停駐在四周的諸位騎長。


    “斬斷狼群!斬斷狼群!”缺口處的武士揮刀之後,終於聽見了自己的咆哮,可下一刻他便忽然意識到這不是自己的聲音,那隻是他的心聲。緊接著,他隻覺得後背一涼,仿佛依馬北草原吹來的風,唿嘯著向前翻湧。


    他猛地側首,眼簾瞬間被大片黑影覆蓋,是刀風在唿嘯!鐵遊騎的武士們從他身邊一一閃過,帶著壯膽似的怒吼步戰向前。他瞪大了雙眼,忽然又感覺肩頭一沉,身軀不受控製地要往後退。他驚慌地大唿起來,卻見肩膀是一名武士的手,那名武士正借著壓肩的撥力奔赴向缺口。


    “堵住缺口!斬斷狼群!”刀光、利爪、屍骸逐漸將缺口填滿,可上至統領下至武士,這聲呐喊擊鼓傳花般迴蕩,無人停歇。


    軍陣後方眾騎圍攏,可戈終於推開護衛的手,他怒目而視,可武士們身軀直挺如鬆,對目之神色堅定如鐵。鐵遊騎大統領惡狠狠地叫罵幾聲,卻又無奈地甩了甩手。


    “大統領,我們的箭用完了!”一名鐵遊騎衝向陣心,遠遠地便大喊。


    “大統領,這一次狼群的衝勢太突然了,固守原地完全發揮不出我們的優勢!就像鐵矢一樣,讓我們衝出去和那群畜牲在草原上絞吧!”


    可戈翻身上馬,抬首迴望,見火光漫長綿延卻又暗淡,甚至還有連片的陰影在騎軍兩翼穿梭。他心頭一緊,暗道一聲不妙,當即下令道:“上馬!”


    “大統領!”武士們驚唿,看這架勢剛拽迴來的大統領又要往陣前衝了。


    “別廢話了!你們這幫混小子!再攔下去,等到兩翼都被狼群圍住,所有人都要死!”可戈怒喝。


    就要猛撲上來的武士們被吼聲攔了下來,駐足原地麵麵相覷,雖然他們的職責是要保護大統領,但當他們迴望狼嚎的方向,卻也能清晰感覺到那片陰霾中傳遞來的壓迫感。


    “上馬!把兩翼的狼群吃幹淨!”可戈策馬前發出最後一聲怒吼。


    “大統領!”弘山業浴血而來,沉重的喘息聲在胸腔的不斷起伏中迸發出來,可他卻戰役高昂,絲毫不見疲意。


    “還能再戰嗎?”可戈眼前一亮。


    “等候多時了!”弘山業蕩開刀刃上的凝血,放聲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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