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天地的盡頭蕩起一陣低沉卻猛烈的馬蹄聲。


    伊姆鄂草原的大地上的血還未凝固,又有新的箭矢射向了這片大地。繼北原的群狼之後,來自草原東部的兵鋒終於趕到了這片戰場!


    “終於來了。”汗王心中默念,目光也從群狼嘯天的戰場挪開,眺望東方的天際。


    遠方的草原上亮起一線火光,蜿蜒如匍匐在天地之間的紅蛇,鐵遊騎的軍陣裏一陣騷動,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風自東方而來,赤紅雲煙拔地騰起,翻湧向前。


    “汗王,我們似乎沒有騎軍駐紮在東邊,那些火光……”別貴木衝陣歸來,已立馬在汗王身側,前一秒還在喘息,可下一秒的聲音卻沒有半分顫抖。


    “是敵人吧。”汗王皺了皺眉,“他們是怎麽來的?”


    “敵人?”別貴木眯起眼睛。


    “嗬,真是好算計。”汗王忽地冷笑一聲,“這些野牛和狼群不是什麽巧合,更不可能是狼群南下覓食。他們料定了我們會在今天迴營,派來了騎軍和狼群,就像是截殺我們在厄魯塔亞的斥候一樣,他們也要把我們截殺在迴家的路上!”


    “厄魯塔亞平原……難道是科隆真的騎軍?”別貴木驚訝道。


    “也可能是蒙尼爾派來的武士。”汗王搖搖頭,“雖然不清楚他們是怎麽越過前哨的,但現在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對了,傳令的人出發了嗎?”


    “日落前就已經出發,也許現在已經送到了。”


    “嗯,那就……等等!”汗王突然臉色一變,猛地抬手虛壓,周圍一下安靜了下來。


    遠方的大地依舊火光衝天,紅芒閃爍間什麽也看不清,可原本低沉難辨的馬蹄聲卻越來越清晰,宛如火海中猛獸的嘶吼。馬背上的武士們齊齊向東看去,那兒分明是一片耀眼的火,可他們隻感覺到濃濃的壓抑,仿佛連天空都低沉了幾分。


    “他們沒有停!”別貴木瞪大了雙眼,騎軍對壘前,往往需要整頓陣型,很少有將領會選擇在行軍之後繼續下令發起衝鋒。


    顯然,遠處突如其來的騎軍是一路追著他們才來到了這裏,而這種毫無休整就直接衝鋒的行為要麽出自於有勇無謀的莽撞,要麽就是有足以抵消行軍勞累、陣型不整,以及衝勢不連貫的收益。


    敢在伊姆鄂草原追逐鐵遊騎的騎軍會受命於一個魯莽的統領嗎?


    “別貴木。”汗王高喊他的名字。


    “是。”別貴木攥緊馬繩,等候出軍的命令。馬戈河帳的千騎長現在隻有他在汗王身邊,麵對突然出現的敵軍,毫無疑問他是汗王身邊最佳的統戰人選。


    “你帶五百鐵遊騎,護阿木爾先迴營!”汗王低聲吩咐。


    “是!啊?”別貴木愣住了,在聽到前半句的隻有五百鐵遊騎時,他雖然有些不解,但還是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可當聽清後半句的軍令之後,他的腦子裏就隻剩下一片空白了。


    隨軍遊獵的千騎長除了他自己以外還有三位,其中,拉貢被留在馬戈河南岸護送隨行的上萬族民;鐵岜魯似乎有軍令在身,早早就離開了臨時營帳;弘山業則隨著大統領與群狼酣戰。


    如果他領五百騎兵護送五王子迴大寨,那麽剩下的近三千騎兵由誰來統領?


    “汗王,您是要親自……”別貴木驚訝地看向麵前的老武士。


    “有什麽問題嗎?”汗王拔出了重刀,刀刃高亮如火卻透著一抹森然的幽白。


    別貴木心頭一顫,與王對視,從漆黑的麵甲下,他看見了武士如獅子般的威嚴,以及不容置疑的堅定。


    身為鐵遊騎的統領,他的職責就是要守護這座建立在草原中心的大寨。這個“守護”不僅僅隻是保護阿勒斯蘭不受戰火侵擾,更重要的是保護好能夠建立一切秩序的人——索爾根汗王。正是因為麵前這個蠻族漢子,阿勒斯蘭部成為了整個草原上唯一一個普通族民在麵對貴族時無需下跪拜伏的部落,從明麵上看,阿勒斯蘭的貴族除了有錢財和帳子,並沒有過去那些生殺予奪的特權。


    有人說是他把整個草原的權利都捏在手裏,甚至不願意分一些給他的兄長;也有人說他才是草原上最大的貴族,草原的牧民都不太喜歡貴族,他們認為貴族就是一群仰仗先輩武功的吸血蟲。


    然而,別貴木從不這麽認為,因為這個男人永遠都如一個武士般站在所有人前麵,而草原上那些真正的貴族都是惜命的。


    “我犯了錯,也過於自信了些。”汗王抬首望天,眼神裏透著一抹蒼涼,“我不僅低估了科隆真的……魄力,也忽視了草原過去幾個月的異動。事到如今,北原的狼和厄魯塔亞的騎兵已經欺近到我們麵前,狼牙、彎刀就要朝我們的腦袋咬來,如果不能全力以赴,我將會是整個部族的恥辱。”


    “您已經做得足夠好了。”別貴木在心底默念,沒有打斷草原獅子臨戰前的沉吟。


    “替我給阿木爾帶一句話,告訴他,蠻族人真正強大的不是身軀,而是武士的心。”汗王說,“人總是要死的,總有一天會提不起刀,跨不上馬兒,奮勇半生所爭的無外乎是吃得上肉,穿得上衣,躺在寬大的帳子裏死去……”


    “汗王,還是讓我來衝陣吧。”別貴木心頭一凜,忍不住動搖。


    汗王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別貴木感覺到了肩頭傳來的熟悉感覺,透過漆黑的麵甲,他好像看見了汗王在衝著他笑。可汗王並沒有向他看過去,目光從始至終都停留在陰沉的雲下。


    “嗚~”


    牛角號高鳴,響徹雲霄。


    別貴木呆呆地立在原地,鐵遊騎縱馬而出,從他身旁一一閃過。


    馬兒通人性,忍住了馳騁平野的誘惑,靜靜地隨著主人站在原地。無人迴首,別貴木從揚起的塵煙縫隙中看見了為首武士齊天的背影,明明是馬蹄聲在耳邊不斷炸響,可他卻好似聽見了其他的聲音,諸如……武士的咆哮!


    風起雲湧,蠻荒大地。


    此刻,陰雲仿佛被一隻大手撥開,月霞透過雲層裂隙照向大地,雲洞如同綻開的鈴蘭一般蒼白如雪。


    厄魯塔亞的青馬踏出如龍蛇般的蒼煙,風原鐵騎正在平野狂飆,似一股青玄色的怒潮翻湧向前,鐵甲如大海的鱗片閃爍,照映出軍旗如林的一幕。火光再也掩蓋不住蒼青色的旗幟,旗麵上蒼鷹的黑瞳閃爍青紅光澤,宛若一隻鮮活的遠鷹眺望西方。


    青色騎軍浩蕩而來,如同離弦的箭射向草原的中心,就連奮勇作戰的武士和嗜血的群狼都忍不住被他們的聲勢吸引,鐵遊騎的擔憂和狼群的戒備交織在一起,無論是人類騎兵,還是北方的野獸,都不希望這支騎軍殺入他們的戰場。鐵遊騎們感覺那不是自己人,而狼群則對任何人類都不信任。


    幸好青色的騎軍沒有改變鋒芒所向,直指遠處的即將對衝的騎軍。


    是的,對衝的騎軍……火光衝向了另一片火光,三千鐵遊騎似怒潮般起於廣袤的原野,黑馬越來越快,直到火焰與馬鬢被風拉得平直,最後在熄滅後被武士丟棄。


    月光並不能驅散肅穆的黑色,鐵遊騎也如怒潮般向他們奔湧而來。青潮與黑潮縱成兩線,宛若兩把細長的彎刀從大地切過,亦如晴朗天空下相向而行的兩道秋風掃過草地,在原野上留下的兩道風痕,對衝,然後湮滅於長空,或許會有微風餘存,繼續向前湧動。


    “將軍!”烈風中,有人高喊著布蘭戈德的古蠻語,意為中洲文中將領的稱唿。


    青馬陣中有人俯著身迴頭,透過麵甲而見其麵龐,正是風原鐵騎的統領之一,雷虎。


    “鐵遊騎的身後還有火光,在很遠的地方。”騎兵再次大喊。


    “嗯。”雷虎應了一聲便迴了頭,可聲音卻被烈風淹沒。


    “我們長途跋涉,再與鐵遊騎交鋒,就算人能撐得住,馬卻一定撐不下去了!”騎兵貼了上來,兩人都能在耳畔旁尋聽到青馬劇烈的喘嘶。


    雷虎沉默地偏頭盯著騎兵,顛簸中後者能依稀看見這位統領眼神裏的怒意。


    “將軍!”騎兵咬牙道:“就算能在伊姆鄂草原衝垮鐵遊騎,我們的馬也會因為氣勢衰竭衝不起來,很難再追上他們的部隊,如果我們不能殺死索爾根,那也是辜負了主君的期望啊!”


    “你想說什麽?”雷虎終於開口。


    “索爾根和他的護衛一定在這支鐵遊騎的後方,我們派幾支騎隊繞過去,截殺……”騎兵喘了口大氣,“截殺他!其他人拖住前麵的鐵遊騎,隻要能殺掉索爾根,就算……就算我們都死了,也值得!”


    雷虎又沉默了下來,沒有給予答複。


    繞行,在騎軍對壘中是常有的事,有時候甚至能看見兩支騎軍的兩翼為了繞到彼此的側翼,一直奔襲到戰場的盡頭,直到他們消失在某一處高坡上。但,繞行截殺敵軍後方的部隊,這樣的做法在現今的草原……是遭人唾棄的行為。


    在草原大會以前,北陸鐵旗林立,數以百計的部落分踞各處,或聯合、或廝殺,掠奪和奸淫隨處可見,每日都有烏黑的煙柱拔地而起。牧民們外出放牧時要攜刀掛箭,女人們隨身藏著打磨的石刀,不是為了殺傷入侵者,而是在被侮辱前自盡。混亂與殺戮是鐵旗時代的主旋律,亦是北陸揮之不去的夢魘。


    偷襲,對於生在鐵旗時代的牧人來說,簡直就是家常便飯。當發現鄰近部落的男人們集體外出後,大多數部落的決定都是乘虛而入,帶著本部的武士們攻入無人駐守的部落,掠奪他們的牛羊,殺掉所有高過馬背的男孩,奸淫還留在部落裏的女人,並把還沒有自盡的年輕女人抓迴去享受。


    沒有人會想永遠活在這樣的草原上,於是,草原大會誕生了。


    在草原大會成立之後,草原上雖然還在打仗,但相比起過去,還是安穩了許多。締結盟約的各部族在整整一百張羊皮縫合的地圖上約定好彼此的邊界,也約定了不能在放牧的季節掠奪其他部落,若是有部族違反,則草原大會有義務對其進行討伐。


    最初的約束在後來逐漸成為共識,草原大會的各部族不僅不能在放牧的季節出兵掠奪,也不能繞過對方的武士去襲擊手無寸鐵的女人和孩子。蠻族武士心中對戰爭的狂熱逐漸消散,征服草原的雄心也在和平與安穩的生活中轉變為守護部族、守護女人和孩子的決心。


    “碖坷,這樣的做法有悖我們蠻族人的理念,一旦開了這個頭,那我們部族裏的女人和孩子該怎麽辦?”片刻,雷虎的聲音從順風傳入貼近的騎兵耳中。


    碖坷語氣生冷道,“那些人也是鐵遊騎,怎麽會是需要武士保護的人呢?我們並沒有繞過阿勒斯蘭的騎軍去偷襲他們的族民,而是繞過阿勒斯蘭其中一支騎軍,去進攻另一支騎軍。這麽做並不會破壞草原大會的規則,草原大會可沒有規定不能繞過一支騎軍去進攻另一支騎軍,當年阿勒斯蘭的塔烈汗王就曾遠走北原,繞過烈勇川部的騎軍,在伊姆鄂草原與牧馬軍騎交鋒。這不正是我們想要去做的事情嗎?”


    雷虎又是片刻的沉默,正前方隱隱有馬蹄聲撲來,漸漸猛烈起來。敵勢洶洶,他不再猶豫,轉首嚴肅道:“你要幾個人?”


    “給我十騎!”碖坷說,他們所言十騎並不是指十個騎兵,而是十位風原鐵騎的百騎長。


    “左翼的騎隊你去調!”


    “是!”


    與此同時,正對的黑色騎軍中,所有鐵遊騎的刀鞘都是空的,武士們雙持彎刀如風翼般架在兩側。與麵對野牛和群狼不同,鐵遊騎並沒有以箭雨先手,風原鐵騎亦是如此,騎軍對衝若是持弓搭箭,則會因為收弓、拔刀的動作而導致騎軍的衝勢無法凝成一體,甚至還會使得整支騎軍衝勢放緩。


    更何況,騎兵對衝時,兩軍拉平的戰線是如此遼闊,一千支箭射出去,真正能射中的箭又有幾支?另外,一支上千人的騎軍,幾乎不可能做到騎軍衝鋒之初的前勢先起而後勢蓄待,騎射與至利的兵鋒不可兼得,衝鋒的連貫性是保持騎兵衝勢的關鍵。


    在此之前的兩次交鋒中,人類騎兵的衝勢難以抗衡千斤重的野牛,因而采取兜行騎射的戰術;而在麵對狼群時,所采取的前排騎射、後排交鋒的戰術則是因為野獸天性懼火,以火雨震懾狼群,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抹平戰馬懼狼對騎軍衝鋒的影響。


    “汗王!”有騎兵俯身大喊,在鋒線正中最厚的一團黑潮裏。


    “啊?”低沉的吼聲短暫壓住了風嘯,在起伏的黑色盔頂中,騎兵準確找到了汗王的身影,如獅子般威嚴的武士被拱衛在騎兵之中。護衛的鐵遊騎們沒有刻意尋找,隻在上下顛簸中不知覺聚攏在汗王周圍。


    “他們想要繞到我們的右邊!”馬術極佳的鐵遊騎觀察到了對麵騎軍的變化。


    “阻止他們!”汗王放聲大喊,“邊孥巴,你和他一起去!”


    “是!”被叫到的百騎長迴應了一聲,旋即抬眼望向那名鐵遊騎,大喊著問:“還能提速嗎?”


    “能!”


    “走!”百騎長邊孥巴俯身揚鞭,黑馬在一聲嘶鳴中加重了馬步,聲如轟雷掠過眾騎,“讓開!前麵的,讓道!”


    拱衛的隊形正前方被撕出一道口子,邊孥巴飛馬而出,一騎也提速,緊隨其後。


    “汗王,右翼要往外扯了,左翼要不要迴攏?”中軍隨護的百騎長貼近了問。


    風聲烈烈,汗王偏頭道,“不需要!既然對方打算側擊,那麽他們的左……左翼也同樣會被削弱。他們是追兵,快馬行軍必然後勁不足,隻要從中間把敵陣撕開,他們就沒有力氣再發起衝鋒了,到時候就算再給他們添幾支翅膀,他們也飛不起來!更何況……我部黑馬的氣力本就強於厄魯塔亞的青馬,這是優勢,也是勝勢!”


    “是!”身側的騎兵迴望一眼,可卻不止一聲迴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悖星北海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七年如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七年如舊並收藏悖星北海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