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陣前,獅旗如林。


    黑馬發出低低的喘嘶,不安地在原地踏步,前線的鐵遊騎在騎射一輪後便左右分成兩股軍潮,如同奔騰的湍流被峭石切開。本陣騎軍已經能從火浪和切開的湍流中看見峭尖,黑色野牛的蒼白角勾漸露鋒芒。


    鐵遊騎們彼此看不見對方隱藏在麵盔下的神情,但都能感受到一股無比壓抑的氣息。在這茫茫黑夜,他們隻是浩瀚原野中一團微弱的燭火。斜掛大刀的兩騎並排立於本陣前,麵色凝重地盯著遠處的蒼煙。


    “不對,這獸群的規模太大了,不像是我們之前遇到的野牛。”可戈心中生疑。


    “我記得在遊獵時,安排了騎兵將那群野牛往東北方引,那是依馬北、厄魯塔亞和北原的交界。”汗王微微沉吟,眺望西北方的滾滾塵煙,“現在這個方向,是從北方來的,那邊是鬆北原……再往北就是烏瑙河平原。如果不是同一群野牛,那鬆北原或者烏瑙河平原是什麽時候有如此規模的野牛群?”


    汗王沒有壓低聲音,可身旁的統領卻沒有任何迴應。


    “咦?”忽然傳出一聲驚疑。


    “怎麽了?”汗王眉頭微蹙。


    “他們怎麽都迴來了?”可戈抬手指向前方,不覺催馬向前停在汗王側前方。


    汗王抬眼,卻見鐵遊騎的兵鋒正對本陣,所有武士都俯身馬背,以最快的速度向他們奔來。突然,迴撤的騎軍兩側有火光被拋向半空,無數火把在騎軍身後留下一堵火牆。


    搖曳的火苗騰起,卻掩蓋不住那一抹白和濃濃的黑。


    野牛群發出震耳的吼叫,畏火不前的野牛終於聞到死去同伴的血腥氣味,它們頓足在屍體和火牆前。可轉眼間,咆哮和劇痛將它們湮沒,後方野牛發瘋般拱了上去,蒼白的角勾深深嵌入前牛的皮肉之中,前牛吃痛著被推過火牆,眼前又是一馬平川的大地和人類騎兵撤迴時留下的衝天黃煙。


    汗王臉色一變。


    “不好!他們沒能攔住!”可戈疾唿一聲,隨即翻手將韁繩卷上手腕,對汗王道:“汗王,我現在就帶人去攔住這群畜牲!”


    “等等。”汗王抬手向下虛壓。


    “怎麽……”


    “不是野牛……不對,不隻是野牛,而是它們身後的……威脅。”


    “身後的威脅?”可戈抬眼向北方的更遠處看去,可卻什麽都看不見,陰沉的夜總是如此,整片原野上也隻剩下一片火光。


    “你聽。”汗王向身後壓手,大喝道:“讓他們都安靜下來!”


    “安靜!安靜!”侍衛立即向後方高唿。


    很快,整支騎軍靜默下來,唯有低低的馬蹄聲四方傳響,武士們無法拉住原地踱步的戰馬,就像是他們拉不住自己心底的不安,所有人都緊張地盯著北方。


    可戈摘下麵盔,屏住唿吸凝神聽取陰雲下的唿喚。


    是的,遠處的唿喚,他終於能聽見了,尖銳、狂悖,帶著血色的聲音,仿佛有什麽東西要從天地盡頭的陰雲裏衝出。不知停頓了多久,當他側首斜眼對上汗王的眼睛時,心中的震撼和恐懼再也抑製不住,陰雲裏好像伸出一隻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這才意識到這片土地正在失控。


    “如此規模的野牛群,連我們的騎軍都隻得避其鋒芒側翼拉射……那麽,草原上還能有什麽人能讓這群野獸感到恐懼嗎?”汗王的聲音在風中鳴起,“除非他們不是人。”


    “不是人……”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夜鴉探來的信息嗎?”汗王問。


    “記得。”可戈臉色難看。


    汗王歎了口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加快語速道:“你和顏薩姆總是不對付,彼此都太相信手底下的人了。可現在,我們軍中的斥候已經被敵人摸透,他們甚至能在伊姆鄂草原上集結起一股強大的力量,鐵遊騎的眼睛已經瞎了一隻。”


    “弟弟對不住哥哥。”可戈微微垂首,雙拳攥緊。


    “但幸好……我們還有一隻眼睛。”


    話音落,可戈感覺到肩頭一僵,他抬眼正好對上汗王如炬的目光,心頭猛然一凜。


    “大統領。”汗王說,“你不隻是塔索台部的兒子,更是我阿勒斯蘭部的武士。很多年前,你就曾為我部平息北原的野火,率領騎軍砍下叛逆者的頭顱。”


    “這些我都記得。現在,你迴頭再看看身後的這些騎兵。”


    可戈迴頭,入目之處盡是刀馬。隻是一眼,他的目光就再也挪不開了。靜默後起伏的胸膛瞬間定住,他再也聽不見自己喉嚨擠出來的喘息聲,唯有逐漸壓不住的心跳仍在迴響。


    金鐵交鳴,寒光湧現。


    鐵遊騎策馬林立,每個人都將馬側的刀袋解開,彎刀的一抹寒光從鞘上露出半分,亦如武士的眼神般淩厲。濃濃的肅殺之意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鐵遊騎們遵循著汗王緘默的命令,無人呐喊高唿,而是用行動表達出了他們出戰的意願。


    無言,殺意凜然,這樣一支鐵鑄的騎軍是草原任何一位統領都無法抵擋的誘惑。


    遠處野獸尖嘯衝天,但可戈什麽都聽不見。


    馬背上的將軍露出一抹笑,他也將刀袋解開,反手戴上麵盔,用同樣的行動迴應著鐵遊騎。黑暗將目光吞沒一瞬,而後他又在鐵盔的裂隙中重新看見光明。這一刻,映入眼簾的是搖曳的火海、烈馬吐息的白煙,夜風中高懸的獅首旗,還有武士們如獅子般的目光。


    “斥候的眼睛姑且不談了!”汗王勾手向旗官,後者將獅首旗遞上,舉起放聲高喝:“阿勒斯蘭的武士們!我們的先祖們曾說過這樣一句話,‘黑夜是野獸的牧雲天,卻是蠻族人的深淵’。在沒有火的大地上,它們能看見我們,但我們不行,所以隻能任由它們屠戮。”


    “但現在,我們有了火,還有與你們並戰的夥伴!相信你們胯下的戰馬,它們是野獸,但更是我們值得信賴的夥伴。對於草原的牧民來說,黑夜能吞噬生命,他們會畏懼夜晚的降臨,但我們不行!”


    “隻要風還在,雲還在,天空還在,草原就永遠是我們蠻族人的天下!我們不僅要征服金色的草原,蔚藍的草原,還要征服黑色的草原!我們擁有整個部族最好的戰馬,最好的彎刀、皮甲,卻隻能為我們的族人們守住金色和藍色的草原,這是絕對不能夠接受的!”


    “當戰爭開始,當黑暗覆蓋你們的眼睛,當我們像白天一樣在黑夜裏衝馳時,我們也會和敵人一樣變成黑夜裏的陰影。不要懼怕黑夜!在黑色的草原上馳騁,將不再有遼闊的天際,漂浮向南的紅雲和展翅翱翔的雄鷹,能迴應我們的隻剩下勇氣!”


    “在我們統治這片草原的幾十年裏,為了能搶在敵人之前看透陰影,我們已竭盡全力。幸運的是,草原的神明沒有拋棄我們,他已經給予了我們看透黑夜陰影的眼睛。現在是到了睜開這隻眼睛的時候。這位塔索台部的武士,是我這一生見過最勇敢的人,在所有人都畏懼大荒的時候,他是唯一一位敢領軍深入北原的統領,他不是我阿勒斯蘭部的孩子,卻比我部任何一位武士都要勇敢。他,用勇氣打破了質疑,沒人再會以他外族人的身份懷疑一位平定北原的將軍能否勝任鐵遊騎的大統領。毫無疑問,他就是草原的神明賜予阿勒斯蘭的眼睛,隻有他能指引我們在黑色的草原上前進,也隻有他帶領我們走向屬於伊姆鄂牧人的牧雲天!”


    言罷,他將旗幟遞給身旁的將軍。旗脊刮過厚鐵大刀的刀鞘,沉重的刀鳴驟響,而在一隻古銅色的手掌握住旗脊的瞬間,刀鳴消失了。這杆旗立得筆直,堅硬如鐵,仿佛撐起了這片陰沉的天空。


    炙熱的目光匯聚到接旗之人的身上,仿佛星火燎原。


    阿勒斯蘭的主君將手搭在塔索台部的將軍身上,草原的汗王將自己最強大的軍隊交給了一個外族人,當這樣的故事出現在中洲人記載的史冊中後,人們開始懷疑起其中的實意,草原真的隻是野獸和比野獸更兇殘的蠻人的天下嗎?


    但這都是後世之人的爭論,此時此刻,這片大地上的人們還有一場大戰要打。


    可戈抬起眼,接下了王如獅子般的目光。


    “弘山業!”他發出一聲低吼,目中堅定如山般巋然不動。


    “大統領!”武士奮馬而來,他沒有再喊將軍,而是迴應其大統領的稱謂。將軍是部族的將軍,而大統領則是鐵遊騎的大統領。


    “去,點三千騎兵出來,告訴他們!這一次,我們要殺的不是人,是北原的狼,真正的狼!”


    狼?


    弘山業隻是一愣,瞬間就是恢複平靜,從軍多年的兇狠心性絕非區區狼群所能喝住,他所恍惚的隻是沒想到對手是狼罷了。


    “是!”弘山業飛馬向側方奔去。


    騎軍再次出現騷動,馬蹄聲與武士的高喊此起彼伏。


    “謝汗王。”頓了一陣,可戈忽然低聲道。


    “有什麽好謝的?”汗王問。


    可戈沒有迴話,一陣淺淺的低笑聲從麵盔下傳出,汗王也笑了,兩人的笑聲越來越大,漸漸壓過馬蹄聲,武士們驚疑地望了過來,那笑聲是如此豪邁,甚至隻是聽著都會心頭猛顫。足足十幾秒後笑聲才停下來。


    “等你迴來。”汗王取下一支箭,像是隨手一揮,竟準確落入可戈的箭袋中。


    “一定不辜負哥哥的期望!”旗杆入土,可戈重重地點頭。


    “十三年前你就已經完成了我對你的期待,鐵遊騎交給你,我才真正放下了心啊。”


    “可弟弟自己也有期待。”


    “是什麽?”


    “立國!”馬蹄聲漸烈,但可戈的聲音在汗王聽來卻如雷貫耳,“這是幾天前您對我說過的事,隻要是兄長想要做的事情,弟弟一定盡全力做好!”


    “大統領,軍騎們已經備好馬了!”


    汗王忽然沉默了一陣,像是出神般立在原地,直到弘山業的聲音傳來,他才猛然迴過神來。可戈沒有迴話,而是注視著麵前沉默許久的武士。弘山業策馬而立,默默地停在可戈的身邊。


    “有你這番話,我也就放心了。”汗王微微點頭,沉聲道:“去吧,我給你掠陣。”


    “是!”可戈點頭迴應,隨即向弘山業揮了揮手,“定不負汗王期待!”


    時間總是這麽巧妙,就在軍陣翻湧的這一刻,兩千騎軍正好繞返到了兩翼,軍陣的前方便隻剩下一片漆黑,以及陰影下狂奔的敵人了。


    “出陣!”可戈暴喝。


    鼓聲乍起,馬蹄聲烈徹雲霄,掠陣的武士仿佛聽見了北蠻的細笛音打底,如細雨微風伴怒雷驚濤,馬背上的武士怒吼著衝向陰影。火炬為大地灑下一層紅磷,黑色鬢毛熠熠生輝,紅黑相間的波浪頃刻間覆蓋草丘,原野緩慢起伏。伴隨著一聲聲高昂的呐喊,大地顛簸!


    這些蠻族騎兵正懷揣著無限的勇氣奔向天地的盡頭——牧雲天。


    牧雲天,在蠻族神話中是水草豐美之地,是北陸的至高之地,是天空流淌而過的雨河最先滋潤的地方。蠻人們堅信著,隻要順著平野的流風走下去,一定能在天地的盡頭看見登上牧雲天的高坡,或許是在東野山脈的另一端,又或許是北原的雪山。當然,有人說要穿過西方的大漠,抵達河穀縱橫之地,也有人說蠻族人的牧雲天實際上就是中洲的土地,隻要取一州之地便能養活整片草原。


    “黑夜是野獸的牧雲天,卻是蠻族人的深淵。”


    但充斥火光的黑夜,還能算是野獸的牧雲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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