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紅的騎軍浩浩蕩蕩疾馳向原野,漆黑的甲麵在火光映襯下通明如炬。火鱗似的海潮將微光吞沒。返陣的軍騎和斥候眼前一亮,他們從衝鋒的陣列縫隙穿行而過,卻也不免被迎麵耀眼的火光刺眩。


    “野牛!是野牛群!”返陣的騎兵們兜了個圈子,揮鞭提速追上騎軍。


    “野牛?”別貴木大驚,隨即他大喊,“迴去一個,把消息報給將軍,還有汗王!”


    他聲音高亮,斥候們麵麵相覷,這才發現原本返陣的騎兵中竟沒有一人返迴軍陣,都繞了一個圈子跟上衝鋒的騎軍。


    “我去!”有一斥候大喊著,毫不猶豫扯繩調轉馬首。


    “野牛……”別貴木冷靜了一些,目光穿過火燒般的原野,滾滾塵煙下一線漆影若隱若現。


    馬蹄聲漸漸被湮沒,一種他似曾相識的濃烈震顫感從遠方襲來。


    大地在震顫,黑馬低嘶,馬步漸緩,前方濃濃黑影下傳來如洪水猛獸般的怒吼。


    “是野牛群,前幾日在依馬北的野牛群!”別貴木放聲大喊,火把斜插上馬側吊袋,引弓搭箭道:“引弓!”


    “引弓!”百騎長們迅速傳令。


    騎軍傳出一陣騷動,武士們隻是驚訝片刻,便立即按軍令抽出馬側的長弓。


    “箭!”別貴木高喝。


    “箭!”百騎長也高喝。


    金鐵交鳴,鐵脊箭的鏃撞上扳指,弓弦聲在武士耳畔嗡鳴。在起伏的草坡上,伊姆鄂的黑馬幾乎如履平地,武士們的身形巍然不動,是近乎完美的騎射姿態。


    別貴木目光一閃,陰雲裂隙中透進來的冷光照亮了一閃而過的蒼白牛角,隨後立刻消失,但又有新的蒼白填補。黑潮中陸續有野牛經過那一片銀白,黑白不斷交錯,牛蹄踏起的塵煙也越來越濃,逐漸將月華拉高。


    銀白色逐漸消失在濃煙中。


    武士們看不清有多少野牛,隻感覺到一股逆潮湧來的壓力。


    別貴木眼中突然一亮,引弓的手臂猛地顫抖起來,野牛群進入到鐵遊騎的射程中了!他鬆開弦扣,扳指在劇烈的顫鳴中勾起弓弦炸裂的聲音,兩者相互交替在箭手耳畔迴蕩。


    “拋射!”


    別貴木暴喝,鐵箭出弦,身後上千張角弓同時振顫,鐵遊騎陸續放箭。尖嘯如鬼魅驚現,就連射箭的武士也分不清這聲音是弓弦顫鳴,還是箭鏃風息。


    隻是一個瞬間,上千支鐵脊箭被高高拋起。


    火光在某一刻照亮了箭鏃,箭影如雨,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閃爍著紅影的弧線。箭破長空,這一幕映入武士們眼簾,他們隻感覺體內血液翻湧,心頭仿佛升起一團火,熱烈的情緒就要衝破顱頂,所有人都迫不及待想要拉上第二支箭!


    別貴木眼睛一眯,看不清發生了什麽,但箭雨似乎完全覆蓋了野牛群,隆隆蹄聲中傳來一陣異樣的聲響,無比沉重且冗長。透過黑幕,無數野牛被射翻在地,而後在黑暗中被同伴踐踏而過。


    然而,那股濃烈的壓迫感仍未褪卻。


    “火箭!”別貴木大吼,心中暗罵一聲,應該先用火箭的。


    “火箭!”百騎長們大喊道。


    鐵遊騎翻手繞過鐵脊箭,在箭袋遠端抽出另一種箭——火油箭。他們輕車熟路地將箭頭停放在火把上,被膠油浸潤的麻布“唆”的一下燃燒起來。


    “上弦!”別貴木大吼著,角弓滿月,箭上火焰在他的麵前騰起,火光從麵盔的一線裂口湧入,填滿了盔內的黑暗。除了被風扯平的火光,他什麽都看不見了。


    “拋射!”別貴木竭力平息心中驚撼,而後毫不猶豫地放弦。


    霎時間火光衝天。


    上千支燃火的箭騰空而起,陰雲被火燒般染紅了半邊天。戰馬漆黑的瞳子裏倒映著耀眼的紅光。軍陣前,汗王一臉凝重地望著遠方的火雨,他緊緊扯住韁繩,鐵掌拍在汗青寶馬的脖頸,安撫它的躁動與不安。


    赤浪開始下沉。


    大地被點亮,火燒雲從武士眼中漸漸消失,赭紅色塵煙下翻湧著一道道黑色的狂浪。別貴木臉色變了,怒潮般的壓迫感真正的撲麵而來,兩者相隔百米之外,可他卻看清了野牛目中浮閃的火光,不對!更像是嗜血的兇光!


    赤焰穿風而落,如瀑布般拍擊在野牛身上,分不清是血霧還是毛發的火星,成群的黑色野獸撲倒在地,無數頭野牛慘死當場,然而……它們沒有一頭是被箭射殺,全部都是在失去平衡後被身後翻湧的獸潮踐踏而死。


    巨獸發出撕人心扉的咆哮。


    別貴木翻手再取一箭,他來不及去想是不是落箭的火雨激怒了這些野獸,因為他們之間……實在是太近了!


    “左右繞開!把箭都射出去,平射!”軍令出。


    “左右繞開!快!把箭上弦,都射出去!平射!”百騎長們竭力大吼,平整如麵的軍潮頓時從中間割裂,化作兩支騎軍欲要沿左右兜出平切的圓弧。


    極其嫻熟的騎射姿態正在鐵遊騎的騎軍中不斷上演。


    引箭上弦,拉弓滿月平指側前,無比沉重的吐息聲中弓弦炸裂之音此起彼伏,鐵脊箭寒光在原野上不斷閃爍。在震碎河山的馬蹄聲中,鐵遊騎將箭一一送出,而後如蜿蜒的蛇軀一般在大地匍匐穿行。


    血花在正前方炸開,蒼白的角勾鏟入草地,最前方的野牛被利箭射中失去重心,而後方的野牛卻毫不畏懼地從血霧衝出。


    “這些畜牲都不怕死嗎?”鐵遊騎紅著眼驚喝。


    “再繞!跟緊前麵的人!”有騎兵在大喊,而後又有人接上重複著喊,從騎軍的隊首傳話到隊尾,一直到最後一名放箭的騎兵。


    可那名騎兵什麽都聽不見,野牛群已近在咫尺,洪水滔天般的蹄聲湮沒了一切。他的戰馬被蒼白角勾撞飛,鐵脊箭應聲落地。


    三輪齊射,近六千支箭。


    騎射的鐵遊騎還沒有感覺到戰場上濃濃的血腥,因為期間伴隨的轟隆的蹄聲、唿嘯而過的風和發麻的虎口,這些事情無一不在分散他們的注意力。


    這不是衝鋒,僅僅隻是騎射。


    鐵遊騎的本陣中一片寂靜,靜得連風聲都是那麽突兀。汗王列於陣前一言不發,濃鬱的血腥氣順著風,撫過每個人的鼻尖,悶如夏季雨後的濕潤,令人有些喘不上氣來。


    距離上一次如此大規模地齊射,還是十三年前的大荒平亂。


    ……


    “將軍,情況不妙,據斥候迴報,那些黑影不是人,而是野牛。”另一位千騎長不知何時靠了過來,是弘山業的聲音。


    可戈沒有迴話,默默注視著不斷迫近的黑潮以及與其糾纏的鐵遊騎。火燒一樣的天邊早已黯淡,最後一支火箭在原野上終於化作一縷灰煙蕩向遠方,軍陣前的騎兵們隻能看到中間一股濃鬱的黑,還有左右不斷騰挪的火光。


    “將軍,需不需要再派一隊騎兵?”靜默一陣,弘山業忍不住道。


    “冷靜點,如果隻是野牛群,有別貴木麾下的騎兵就足夠了。”可戈眯起眼睛,身軀筆直如峰,不同於在汗王帳內的拘謹,軍陣前的他猶如平野的山丘般屹立。堅韌、穩重,頗有定軍之姿,北陸曆代蠻族名將的品質在他身上若隱若現。


    弘山業一怔,猛抽一口氣後向遠方望去。


    “不對,北原的野牛懼黑畏火,不會在黑夜遷徙,更不會衝撞火把和箭雨。”汗王沉聲道,“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逼迫它們前進。”


    “汗王。”弘山業聽見這聲音,連忙迴首。


    “這群野牛是從哪裏來的?我們的斥候竟現在才發現它們,他們平時真的有訓練嗎?”可戈冷著臉,聲音漸寒。


    “這……我……”弘山業低下頭,麵頰漲紅。他是鐵遊騎馬戈河帳的統領之一,幾乎所有依馬北草原和伊姆鄂草原以北的斥候都是馬戈河帳的騎兵,所以可戈的話不僅是對斥候未能及時探明草原異樣的責問,更是在暗指他的失職。


    “好了。”汗王適時開口,打斷了弘山業的碎語,後者鬆了一口氣。下一刻,他對可戈道:“派一支騎隊繞到牛群的後方,看看是不是有什麽東西在追它們,草原上還從來沒有野獸會主動攻擊一支騎軍。”


    “好。”可戈點頭,沉吟片刻後指著遠方對弘山業道:“傳令,安排幾支騎隊繞行到後方,看一看是什麽激怒了這群畜牲,另外,多給他們幾支火箭,讓他們往牛群後方射。”


    “是。”弘山業如釋重負,連忙應聲。


    不一會兒,七支十人的騎隊如細流般從軍陣湧出。


    與最初迎敵而試探前進的騎軍不同,這七支騎隊的速度越來越快,每個人都俯身馬背,以致於手中的火把都陸續化作白煙熄滅在黑暗之中。


    年邁的十騎長哈馬也在隊伍中。


    哈馬微微側臉,狂風源源不絕灌入盔裏,他隻感覺像是有一隻涼透的手拉扯著他眼角的褶皺,甚至於隻要胯下的老馬再快一些,風再烈一點就能蕩開他的眼波,劃破他古玄的眼瞳。


    “老大!我們要不慢一點!”隸屬於他騎隊的鐵遊騎提速疾馳在他身側,奮力大吼道,“你和布紮列已經很久沒有全速衝刺了,這風太太,是會暈過去的!”


    “沒事,我還…沒老!”哈馬努力把頭再仰起一點,身側的人能聽見他麵盔裏擠出來的話音。


    “可是……”騎兵欲言又止。


    “快,汗王也在…軍中,我們…決不能……耽擱。”哈馬的聲音斷斷續續,騎兵不清楚是因為風勢在變化,還是什麽別的原因。


    可戈遙望原野上隱沒於黑暗的七道火線,騎隊如同引線一般在盡頭熄滅,他心頭略感不安,仿佛火線的熄滅是要催生出更絢爛的火花。


    黑潮在咆哮,可戈終於看清了狂奔的獸影。


    兩千鐵遊騎已繞至兩翼,而野牛匯成的黑潮仍不斷迫近本陣,它們的數量似如江水般源源不盡,無論鐵遊騎的箭矢如何投射,無論多少隻野牛橫屍當場,這股獸潮亦如蠻族神話中可歌可泣的勇武,悍不畏死地向著目標衝去。


    如此無畏,它們的目標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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