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離去後不久,一名青袍醫師從汗王麵前的醫帳內走出。


    “汗王。”青袍醫師忽然低頭,憔悴的麵容上透著神傷。


    “木由鐵那條腿能保住嗎?”汗王聲音有些啞。


    “已經鋸了。”青袍醫師搖搖頭。


    鋸了?


    汗王臉色一變,身後的武士們直接愣在原地。


    “傷口太深了,如果不鋸,要麽死於傷寒,要麽死於瘋狼病。退一步來說,就算用皮把傷口補好,沒有出現傷寒,可那狼既然能咬傷帶刀的騎兵,九成是隻瘋狼,這裏沒有現成的狼腦,我們……沒有辦法治。”


    汗王沉默了一陣,終於點了點頭。青袍醫師如釋重負,憋著的一口氣也吐了出來。


    傷寒,寬泛的講就是一切外部感染的疾病。瘋狼病是一種疫病,也稱瘋狗病,這是中洲的叫法。這種病大多在被狼咬傷後出現,發病症狀明顯,一旦病發無藥可救。而所謂狼腦,顧名思義,就是狼的腦子,醫師的意思是要現取狼腦,並將其敷在傷口處,有機會痊愈。


    狼腦微毒,可使其在傷口處以毒攻毒。


    青袍醫師的依據來源自《肘後方》,這是一本中洲的醫書,在白廟內有收藏譯本。關於瘋狼病的醫治方法,取自其中一句話:“又方,仍殺所咬犬,取腦敷之,後不複發。”


    武士們的臉色都蒼白起來,可戈咬咬牙,鼻息漸漸沉重。


    “人保住了嗎?”汗王沉聲問。


    “還要觀察。”青袍醫師還是搖頭,“雖然已經去肉縫合,但……您是知道的,斷肢之人很少能活下來。”


    “醫師!醫師!”一名武士突然失控般撞了上來,一手抓住青色袖口。


    可戈就要猛衝上去攔他,卻被汗王舉肩擋開。汗王抓著武士的肩膀,力道之大竟令後者不能掙脫半分。


    “醫師!木由鐵,他腿上隻是一個傷口,怎麽……怎麽會沒了。”武士慌張中抓住醫師的手腕,惹得後者一陣吃疼,“他才三十,帳子裏的女人剛給他生了個胖小子,叫安布達,才……才一歲多。”


    青袍醫師呆呆地聽著,全然忘記了手腕上的疼痛。


    “木由銅。”汗王鬆手,轉身看向武士。


    武士渾身一顫,良久後,才緩緩鬆開醫師的手,“對不起,我不該……”武士突然跪倒醫師麵前,頭重重砸在草地上,眼角順出來的淚珠滑向草尖。


    “求您了,救救我哥哥!安布達還那麽小,他不能沒有父親!他不能沒有父親……”


    草地上的草被膝蓋壓彎了。


    “木由銅!起來!”汗王猛撲上前,將人一把拉起。


    “汗王……”武士紅著眼站直,在看見汗王身後的其他人後,他又把頭轉向一旁,抬手捏住眼窩內側的眥角,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


    “木由鐵的事情已經發生,哭沒有用。”汗王沉聲道,“你是個男人,要麽去草原上把狼殺了,把狼首帶迴來給你哥哥。要麽就代替你哥哥,把你們大家的帳子撐起來。哭有什麽用!”


    “我……我知道。”木由銅的聲音帶著哭腔,可卻沒人會嘲笑他,即使是周圍好武的蠻人,也在這一刻感到沉痛。


    斷肢。


    這是所有武士都害怕的事情,他們不怕死,但怕變成廢人。


    在草原,或許並不止草原,截肢幾乎就意味著無法勞作,若是家境殷實的人尚且有度過餘生的可能,但對於普通人來說,失去勞動力就等於失去一切,殘廢的價值還不如一個四肢健全的奴隸,他們要麽流落為乞,要麽餓凍至死。


    可戈退了一步,即使見慣了生死離別,他依舊很難接受這個事實。


    自己手底下的騎兵連戰場都還沒上,腿就被草原上的畜牲奪了去。這對於大多數士兵來說,簡直比死了還要難受,在戰場上死去才是他們的歸宿。


    “我可以進去看看嗎?”木由銅對醫師問道。


    “還不行,裏麵的藥熏可以阻擋毒物,是用來防止傷寒的,能不進就不進,進去對傷者沒有一點好處。”青袍醫師輕輕搖頭。


    汗王拍了拍木由銅的肩膀,隨即偏頭對可戈說:“讓他們都散了,把周圍弄清淨點,還有,在陣中劃出一條通南的道路。”


    “是。”可戈退了幾步,開始吩咐周圍的軍士。


    “格拉爾。”汗王又對青袍醫師說,“你們安心做,有什麽事情直接找我。另外,我在這裏留一隊軍騎,若是木由鐵情況好轉,你們就直接把人送迴阿勒斯蘭,給他最好的醫治條件。”


    “是。”青袍醫師應道。


    說完這些,汗王臉上不覺多了一絲疲意。他轉過身,看向哭紅眼的武士,歎息中伸手拍了拍後者的肩膀。


    “請汗王責罰,我剛才……在軍中提到了哥哥。”木由銅突然又跪了下來。


    汗王的手停在半空,沉默地看著跪下的武士。


    鐵遊騎中有一個規矩:“惟親族者,不得以輩分相稱,一應稱謂均以軍中職務為準,凡有違者,視輕重罰之,但有徇私牟利者,犯者皆斬。”


    在蠻族的軍隊中,常有父子兄弟待在同一支騎軍裏。為防止他們相互扶持,結黨營私,違害軍紀,所以才有此約束。


    “起來吧,如此大難下,還談什麽責罰。”汗王扶起他,認真地說:“你哥哥木由鐵,是草原上真正的武士,提到他就提到了吧,這是不算違反軍紀!對了,木由鐵的孩子是叫安布達吧?若是你和那孩子都不反對,就讓他跟著你在軍中練刀。”


    “可是……”木由銅有些驚訝。


    “規矩是死的。”汗王擺擺手,語氣略有些沉重,“如果木由鐵能撐過這一劫,為了孩子,他也會好好活下去的。”


    “謝汗王!”木由銅第三次跪下,但這次汗王沒有扶他,因為讓一個孩子不經過任何選拔就直接參與軍練的做法本身是違反軍規的,盡管短期內人們會出於同情視若無睹,但把時間放長遠些就未必了。若是他再扶起木由銅,言下之意就是“不必謝”。


    不必謝汗王所開的後門?


    這不行,規矩就算是死的,也不能經常活啊,活起來的規矩,就不再是規矩了!


    “我們走吧。”汗王喚來可戈。


    “是要迴去嗎?”可戈也默默地看了跪地的武士一眼,心裏有些難受。


    “來都來了,去那個醫帳看看。”汗王似乎是隨手指了一個醫帳。


    “是。”可戈上前應道,隨即與身旁的近侍耳語幾句,然後又給周圍待命的鐵遊騎打了個手勢。


    忙碌的人群作鳥獸般散開,汗王徑直走向醫帳。


    “我一個人進去就行。”汗王忽然說了句。


    “是。”可戈並未多想,又與身旁的近侍吩咐了幾句。


    很快,有幾名武士先一步進帳,汗王走到帳門前等了一會。探帳的武士陸續走出,汗王隨後入帳。


    “汗王!”帳內的傷兵們早已站了起來,他們傷勢都不重,麵對汗王,站直起來是必要的。


    “有見到一個年輕的小子嗎?個子不高,看上去……挺安靜的。”汗王壓手示意他們坐下,淡淡地問道。


    “您說的是海貴嗎?”臨近的傷員小心地問。


    海貴?他不是叫阿努拉嗎……難道是用了假名。


    汗王眉頭一皺,隨即舒展,“嗯,他人呢?”


    “噢,剛才五殿下的奴仆把他帶走了。”


    “嗯。”汗王沉默了一會,留下一句話後就出了帳子,“好好休息。”


    汗王剛一出帳,可戈就迎了上來。


    “阿木爾去了哪處獵場?”汗王一出來就問。他記得近侍向他匯報過,但具體在哪卻有些記不清了。


    “拉貢的獵場。”可戈答道。


    “倒像是他會做出的選擇。”汗王說,“對了,輪換的騎軍還有多久到?”


    “照例,是一個時辰內。”


    “嗯,去看看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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