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剛過,阿努拉和海瀚熱得就往帳子裏鑽,一人一隻高嵩扇,像是兩條牧犬倚在大床邊上。


    “熱死了,熱死了!”海瀚嘴裏止不住的抱怨。


    “是啊。”阿努拉想起了一件事,“你說這麽熱的天騎馬是什麽感受?”


    “什麽感受?”海瀚忍不住笑出了聲,“去年這個時候我還在草藥院裏幫忙敷藥降溫呢,帳子裏都塞滿了人,全都是趁著天上那個火爐燒得最盛的時候出帳子的,個個直著出去,橫著迴來!”


    “去年是最熱的一年吧。”


    “不知道,反正我覺得今年也挺熱的。”


    “對了,今天他們不是要出獵嗎?”阿努拉想到了昨晚上可戈將軍說過的話。


    “你是說汗王挑女婿這個事啊?”海瀚扯了扯領口,使勁往衣領裏扇了幾下,“聽說好像是日子往後推了,昨晚可戈將軍下手太狠,好些個都是連夜送來白廟的,沒個三五天爬不起來。而且,也好像他們都沒有提到有沒有被汗王看上這個事,現在想想應該是還沒定下來把。”


    “這樣啊……”阿努拉身子一鬆,仰頭看著帳頂,雙眼出了神。


    帳子裏沉默了一會,阿努拉和海瀚靠在床邊,不知道是熱得不想說話,還是有什麽心事。


    直到帳外傳來馬嘶聲和一陣鋼鐵碰撞的聲音,阿努拉和海瀚同時起身,兩人對視一眼確定沒有聽錯後,連忙爬起來往帳外跑去。


    帳外前路遠處塵土飄揚,北庭的近侍策馬而來,高喊著“姆卜沙”的名字。


    “這裏!”海瀚高舉雙手攔下了他。


    近侍猛扯韁繩,甲袍飛揚,戰馬在嘶鳴中穩了下來,鐵盔下是一雙炯炯有神的雙眸,正死死盯著阿努拉,沙啞的聲音從盔裏傳出。


    “你是姆卜沙?”


    “嘿,他是我的病人,現在還躺在白廟裏。”海瀚擋在阿努拉身前,雙眼不自覺地遊離在黑色的戰馬上。


    近侍認出了海瀚,然後將手伸向馬側,取出一塊令牌丟給海瀚,臨走時留下了一句話。


    “汗王有令,命布蘭戈德部姆卜沙三日後辰時於北郊狼騎軍三營持令集合,隨軍遊獵,不得有誤!”


    海瀚捧著令牌,看著近侍離去的背影。


    阿努拉走上前,那是一塊刻有獅頭的黑鐵令牌,獅頭上有兩抹紅光,宛若睜眼的雄獅怒視著他們。


    這是……阿勒斯蘭的獅眼。


    阿努拉心頭一驚,紅眼獅頭是阿勒斯蘭的族徽。突然,他意識到另一件事,這個令牌是給姆卜沙的,隨軍遊獵不就是汗王選婿最重要的環節之一嗎?


    那也就是說姆卜沙在昨晚得到了可戈將軍的認可,這就意味著他入了汗王的眼,是有資格迎娶阿勒斯蘭公主的人。


    可如果姆卜沙最後贏了,那他是不是就要留在這裏了……


    阿努拉的眼神由驚訝到喜悅再到困惑,他看著鐵令,忽然感覺心裏空蕩蕩的。


    “阿努拉!”


    海瀚把令牌在他眼前晃了晃,“姆卜沙要隨軍遊獵了,我們也一起去看看吧。”


    “哦,好好。”


    ……


    白廟裏,姆卜沙一臉激動地握著鐵令牌,臉上的笑容在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就沒停下來過,止不住的興奮。


    “再笑下去,你胸口又要裂開了!”海瀚坐在床邊,手心捧著一個石碗,正拿著木杵搗藥。這兩個玩意是一位草藥院的學徒送過來的,還帶著大川傑的話,說要海瀚給病人換藥。


    “你一說就疼。”姆卜沙的手伸向胸口想要撓,卻被海瀚製止。


    “不能撓!撓破又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海瀚不滿地拍下他的手。


    “嘿嘿。”姆卜沙憨憨一笑,偏過頭看向坐在床腳的阿努拉,對他說:“阿努拉,我昨晚厲害吧!對打的可是可戈將軍,草原上最厲害的武士!”


    “你是前幾個人裏麵堅持最久的一個。”阿努拉認真地點頭。


    “從小就耐打,哈哈哈!”姆卜沙低頭擦拭令牌,瞳孔裏倒映著紅眼獅頭,而他的眼睛仿佛也跟著紅了起來,“我要是能贏到最後,真的可以當汗王的女婿嗎?”


    “很難。”海瀚搗藥的手停了下來,抬起頭看著姆卜沙,“三天後的遊獵,你的敵人不僅僅隻是草原上的野獸,還有人。如果你真的能射下一隻蒼鷹或砍下一隻狼頭,也要能把他們帶到汗王麵前才行。”


    “什麽意思?難道獵物可以明搶嗎?”阿努拉心頭一凜。


    “隻要不在汗王麵前搶就可以。”海瀚沉沉地點頭,“三年前我們部曾有一場春獵,汗王親自領兵。那年的冬天不算冷,伊姆鄂草原上的雪化得比往年都要早,雪狐和麅也往年都多,興許是沒來得及跑迴北原。”


    “汗王帶著軍隊在馬戈河南岸紮了營寨,春獵的第一天晚上,就有人說在北邊看見了雪狼,幾位王子就帶著隨從和幹糧往北邊紮,這一去就是十來天。”


    “後來,二王子第一個迴來,當時二王子一共帶了十二個人去,迴來的時候包括他自己就剩四人了。同一天晚上,大王子也出現在馬戈河北岸,情況和二王子差不多,就剩三人,汗王見到他時摸了一手的血。大王子的左臂被砍了一刀,咬死了說是二王子幹的。”


    姆卜沙聽得目瞪口呆。


    “第二天,四王子迴來了,是從馬戈河的上遊迴來的,隨從扛著雪狼的屍體就跟在他後麵。汗王那時候早都氣頭上了,拔刀就把四王子的隨從砍了頭,四王子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麽,就被侍衛綁起來掛在大帳前。”


    “那時他的旁邊還吊著個人,是二王子。其實要不是大王子受傷,恐怕他也要被吊在上麵。”


    海瀚說得興起,咬牙切齒地虛錘一拳。


    “那個時候我也在的,和五王子住在一起,四王子迴來那天,汗王就讓人把我們送迴了阿勒斯蘭。後來啊,我聽大川傑跟我講的,三王子一直沒迴來,汗王就派兵去找,還從調了鐵遊騎去,最後也沒找到三王子,隻找到了幾十具屍體,大部分是穿著我們部做出來的衣服。”


    “三王子是……死了嗎?”姆卜沙臉上寫滿了震驚。


    “他們都說沒了,就是死了。”海瀚突然壓低了聲音,“我跟你們說,你們千萬不能告訴其他人!”


    “什麽?”姆卜沙和阿努拉看向了他。


    “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麽雪狼。”海瀚一字一頓地沉聲說。


    “沒有雪狼?那這個事是假的啊?”阿努拉也壓著聲音,但音調止不住地顫抖,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聽海瀚說完後,他的手腳早已冰涼。


    “當然是真的!”海瀚坐直了起來,“給你們講後來的事。”


    “後來,大家都迴來了,但氣氛很怪。汗王把三位王子關了禁足,還把當時跟著他們北獵的所有隨從都殺了,不止如此,大宮裏還殺了一些人,我不知道是為什麽。”


    “然後,汗王把那具雪狼屍體送到了白廟讓大川傑看。汗王懷疑雪狼是假的,送來後沒幾天,我就聽到汗王和大川傑在白廟裏說這個事。”


    “大川傑說那不是雪狼,白毛是染出來,用的是北原獨有的白漿果還有一種很粘稠的混合物,就像……就像我搗的這個藥一樣!可以粘在皮膚上。”


    海瀚把石碗端起來給兩人看,裏麵是一團黏糊得不成樣的怪東西。


    “你是說……有人製造了這個衝突。”阿努拉靜下來思索,腦海裏浮現出史書中所記載過的一種情景——中洲帝國裏皇子奪嫡的故事。


    史書裏的東西似乎要變成現實。


    “我不知道。”海瀚猛地搖頭,然後一臉嚴肅地說:“這件事,你們絕對絕對不能和別人說,我是不小心聽到了汗王和大川傑說話的,我還去問過五王子,汗王後來壓根沒提過這個事。”


    “我一定替你保密!那種狼心狗肺的事情,我……我見一個這種人,我就打……”


    姆卜沙義憤填膺地說著,但突然想到故事的主角是阿勒斯蘭的幾位王子,這裏又是人家的地盤,立馬停住了話音了。


    “我也是。”阿努拉點點頭。


    房間裏突然陷入了沉默,木杵砸在石頭上聲音變得格外突兀。姆卜沙看了一眼阿努拉,又看了一眼海瀚,然後蠕動了幾下,姿勢從倚在床背變為平躺。


    阿努拉靜靜地坐著,垂眼看地,像是睜眼睡著了,仿佛和周圍失去了聯係。


    ……


    日落西方,半沒天際。


    半邊天都是紅的,雲像是火燒一樣,金紅色的光芒從雲層間隙透出,宛若流光灑向原野。


    東麵來風,北庭宮前旗幟飛揚,獵獵作響。


    北庭坐落在阿勒斯蘭中心,西西姆裏丘陵之上。蜿蜒而上的石階猶如古老部落圖騰上的灰蟒盤繞在丘陵上。


    夾道的近侍鐵甲森嚴,執刀而立。


    北庭宮內笛聲悠揚綿長,偶有低沉的鼓聲作伴,四座巨大的石柱拔地而起,雕著夔牛神像支撐著中央恢弘的大圓穹頂。


    北庭宮的石麵上鋪滿了羊皮毯,羊皮被塗成了黃綠兩色,四壁刻滿了精致的虎紋和各式各樣的圖案,還有爬在石塊縫裏的藍鳶和紫穗。


    隨著飛鳥盤旋,直至驕陽落下。


    遠處的一間帳子裏,蠻族的孩童們圍坐成圈,圈中坐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微弱的火光映照著大家的臉,孩子們都安靜了下來,似乎是害怕驚到帳布外的怪物。它們最喜歡在夜晚遊蕩。


    “北庭宮之名來源於中洲,北庭全稱為北陸王庭,這是中洲人對草原大會所結成的部族同盟的代稱。北庭的建立是草原鐵旗時期結束的標誌,此後至今被人們稱為草原大會時期,後世則稱為北庭時期。”


    “草原大會已經是三百年前的事了,是祖宗留下來的寶貴製度財富。”


    白發的蠻族老人拿起牛肚袋,抿了口水。


    “在北庭建立百年後的第一次草原大會上,卡瓦絳戈部的主君薩撒裏提議為草原建造一座大宮,用中洲的木材、工匠和西陸的石料來造。”


    “卡瓦絳戈部是當時蒙歌汗王最堅定的支持者,你們也可以理解為是蒙歌汗王想要一座大宮。”


    “當時為了建造這座大宮,蒙歌汗王及其追隨者以各種手段掠奪、強征了大批的良馬,然後賣給中洲和西陸的商人,換取了大量的木材和石料,並在掠奪的過程中奴役了七萬多人,這些人大部分都死在了西西姆裏丘陵上,也就是北庭宮基址上。”


    “死……”孩子們打了個哆嗦,有孩子往中間擠了擠,眼睛不安地看向火光照不到的陰影。


    “不怕不怕,有戈孛兒在。”老人輕輕地笑了起來,看著孩子們的眼睛異常和善。


    孩子們又安靜了下來。


    “北庭宮的建成後,就像是北原的狼聞到了鮮血,整片草原又開始亂了起來,從草原大會的十二部殺到了六部,六部內又聯合又拚殺,兩部滅族,又有四部加入,到最後就是阿勒斯蘭的鐵遊騎衝到了北庭宮下。”


    “布蘭戈德、巴爾瓦蓋、卡瓦絳戈、賀蘭、雅蘭察五部騎兵拱衛著阿勒斯蘭的主君入主北庭宮,直到現在已有五十四個年頭。”


    “……”


    帳子裏話音不斷,直到安頓好牧群的大人們接走全部的孩子,戈孛兒也在與最後一個孩子揮手道別後輕輕地放下帳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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