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迴來了?外麵可吃飽穿暖?」一個灰白頭發,穿著黑色大襖棉褲的老婦人笑問,聽口音應是南邊人。


    老大點頭:「是呀,今早剛到。馮阿婆,這麽早就出來,冷不冷?家裏炭火還有吧?」


    馮阿婆大門牙早掉光了,笑得露出牙床,「人老嘍,哪裏睡得著。家裏炕一直燒著,那玩意兒可比咱們南邊的床舒坦。就是火氣太旺,燒的我都躺不住了,來這裏涼快涼快,還能見見老姐妹們。」


    另一個灰衣老婦人笑:「這叫有福氣享不了。想當年天天餓肚子的時候,也沒見你想涼快。要不是大郎,咱們哪裏能睡上火炕。」


    老大樂嗬嗬和大家打著招唿,一路還遇到幾個老農,說了一下何時驚蟄何時開始種田,遇到小孩則問認了幾個字了,順手還能摸出一把糖分了。


    若不是被綁架,連翹還以為自己進了一個十分富足喜樂的村子。看到此情此景,她心裏安頓不少。能把老幼生活都安頓好的人,應該不至於壞到喪心病狂吧?


    見連翹一臉好奇,老大笑笑,拿出幾塊糖放到她手裏:「你們小孩子都愛這個,拿去甜甜嘴吧。不過是粗糧做的高粱飴,味道可能沒你平日吃的好。」


    「……」連翹接過糖吃了一顆,笑道:「謝謝大哥哥。想起我小時候從大同逃難,那時候連一口窩頭都吃不上,見別人吃糖饞得隻能舔嘴巴。後來逃難到了燕京,我爹爹第一次掙錢就給我買了一塊糖,不過是最普通的黑糖,裏麵還有很多渣子硌牙,但我覺得特別好吃。大哥哥給的這塊,也特別甜。」


    一個大漢驚奇:「你不是名門望族出身的世子妃,怎會從大同逃難到燕京?」


    連翹瞪大雙眼:「誰說的我有這出身?我家是在大同經營南北鋪子的。後來韃靼入侵,整個大同城淪落,我娘被踩踏致死,我和爹爹逃了出來。等到了燕京,好不容易才有了一個立足之處,將將不餓死就是了。」說到這裏,連翹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一滴一滴砸在土裏。


    看她這樣傷心,一眾漢子也跟著傷心起來。家家都有難念的經,不然何至於當了有今天沒明天的殺手。


    十六挓挲著手,一臉羞愧:「小娘子,對不住。」他以為這是權貴之女,他最恨這類。當年他和姐姐所受之苦,不能一一討迴來,隻恨不能將所有權貴給弄死才舒坦,沒想到也是一個可憐人,頗有些同病相憐之感。


    連翹抽泣著微笑:「大哥哥不用如此,你們待我很好了。自從後母進門,我便一切都看開了,活著有口飯吃便好。後來因為八字相合衝喜嫁進王府,過了半年好日子,即使今天就死了,人生也沒白來。」


    十六急得擺手:「不不不,我們哪裏會殺害無辜。隻要趙曦人頭拿到,我們便將你放了。」


    連翹心道,果真是受了趙曦連累,隻不知誰和他有這樣大仇恨。


    她歎氣道:「謝謝大哥哥,若是他死了,我活著迴去還有什麽出路,王爺王妃定會讓我也跟著去死。倒不如留著這裏,我會燒火做飯,還會做針線活,一定不白吃。隻不知相公從小便病在床上,怎就得罪了大哥哥們?也罷,他犯了錯,我來贖罪也好。」


    十六是個直腸子,忙到:「他一個剛出毛的孩子哪裏能得罪我們,不過是有人花錢雇傭我們罷了。且姓趙的都該死,沒一個好東西……」


    老大咳嗽一聲,十六停了一下,「老大,咋了?」


    老大笑道:「小娘子餓了,咱們先吃飯。這一夜大家都辛苦,一人一碗肉一碗酒。」說完看了連翹一眼,「小娘子貴姓?」這小娘子可憐估計是真,但這套話的能力也真不弱。若不是他打斷,十六能把屁兜子底子都給她看了。


    連翹裝作臉紅:「我姓連,大哥哥叫我小連就好。大哥哥貴姓?」


    老大:「……」他長得可能太和善了,這小娘子膽子挺肥,特自來熟。


    十六大笑:「我們老大姓閔,人稱閔老大。我姓姚,大家都叫我小姚、姚十六。」


    連翹心道,十六這人五大三粗一臉絡腮胡,竟然叫小姚這麽羞澀的名字。不過仔細看,這小姚年紀應該不大,最多二十出頭。「大哥哥是因為十六歲才叫十六的?」


    十六黑臉變紅,一個漢子插嘴:「他今年才十四,咱們兄弟都是按早晚來的排序,怎麽可能按順序。」


    連翹簡直不敢相信,這位長得可真著急。隻不知,這村子裏到底有多少土匪了。不,不是土匪,應該說是殺手才是。「姚哥哥可真壯實,十四歲便有這體格了,厲害了。」


    姚十六鼓鼓胳膊,嘿嘿笑道:「那是,打小就結實。」


    正聊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女人嫋嫋娜娜走了過來。瘦削臉,柳葉眉,狐狸眼,挽著墮馬髻,隻用兩根銀簪子鬆鬆垮垮別著,上身是水紅色小襖,下麵是銀灰色十六幅裙,略有幾分妖嬈嫵媚,與這古樸鄉村十分不符。


    「姐,你這樣早就起了,可莫凍壞了。」十六急道。她姐前幾年受了太多苦,身子骨一直不太好。


    姚姐姐笑:「知道你們出去受罪,我哪裏睡得著。早早起來熬了肉粥,你們先墊一墊,暖暖肚子。等暖和透了再吃飯,不然以後受罪。」望著老大,眼底都是歡喜:「閔郎累了吧,我服侍你歇息片刻。」


    閔老大笑著搖頭:「姚姐姐莫客氣,我自己來就好。這位小娘子折騰了一夜,約莫凍壞了,你那裏可有多餘的棉襖湊合穿?不行裹一床被子也可。」


    姚姐姐聽他語氣疏離,忍不住心下歎氣。他見過自己最不堪的樣子,怎麽可能會愛慕自己。可就是不死心,沒有辦法。


    她走到連翹身旁,牽住她的手:「小妹妹跟我來。」能讓老大重視的人,她不免多看幾眼。模樣好看,尤其是眼睛燦若星辰,但年紀太小了,並不多放在心上。


    姚姐姐身量高很多,但腰身纖細得很,肩也是柳削肩窄窄的,她的衣服連翹竟然真能湊合穿,棉襖過了膝蓋,正好暖和。


    穿得暖暖活活,捧著一碗粥,連翹覺得自己重新活了過來。「姚姐姐謝謝你,以後我跟著學做針線好嗎?」指著繡棚,「姐姐繡得竹子真好看,要是十六哥哥穿在身上定很瀟灑。」


    姚姐姐抿嘴笑,「他一個粗人,哪裏配這個。你若喜歡,我教你便是。」


    村子裏都是外逃來的,漢子居多,婦人也有,唯獨小姑娘很少。想想也是,亂世裏小娘子哪裏好生存?要麽被家人賣了,要麽被別人搶了,總歸是最容易被欺負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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