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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肉眼凡胎,以目視,以鼻聞,麵觸微風,心品滋味,縱然已失了修士感應之力,但如今的齊休,仍能辨認出些許端倪,“純正磅礴的功德之力,還夾雜著一些浩然之氣……”


    距離越近,那黃霧的香氣便越濃鬱好聞,石碑大半部分被包裹得嚴嚴實實,隻能隱約看清一點點頂部細節。抬頭為稷下建城,感念諸君,八字,不難想見,此碑應該為當年稷下城奠基初創時,媯家感謝各方襄助功德所立。


    白玉鑄就,光潔如新,瑞雲一朵位於其上,仿佛某位道德儒生,頂天立地,諄諄勸人正直良善。


    汙濁沼中,碑影倒映,隨波閃爍不停,卻像個兩麵三光的奸妄小人,正在儒生麵前猥瑣逃避,無以自處。


    兩相對照,霄壤之別,其中意境遠非一座用來單獨感念他人的碑文可比。


    “可惜了……”


    此碑並非是張世石的本命之物,張的那塊年代應該更遠,不僅斑駁老舊,顏色泛青,碑麵還被破壞削鑿過,根本無法辨認字跡。除了氣勢難與此碑相比,多了些蒼古之意外,意境、格局都十分肖似,也難怪會認錯。


    當年張世石為尋找同參之物,可謂是費勁了腦筋,換了無數法器實驗,最終也難過練氣五層。若以此碑為同參,隻怕大道可期矣,可惜,此碑肯定屬於稷下城奠基之寶之一,即便齊休修到化神,想拿到手也幾乎不可能。


    更別提張世石早已作古了……


    收斂住心中淡淡的傷感,專心瞻仰此碑,本想撥開黃霧,入內全窺真顏,但功德勸化之力愈發強大,若再往裏走,隻怕神智會被鎮壓同化,反受其害。


    “良善之寶,亦可殺人。”


    嘴裏咕噥兩句,隻好放棄繼續探索的想法。


    說起來,第一關的優勝者,就是第一個跑到另一座碑前的。如今偶有所悟,天地之間便出現這座豐碑奇景,心中難免有些希冀,“難道自己便是得此關大道機緣之人?”


    繞著巨大石碑足足兜了三圈,又在碑前打坐冥思,無奈,絲毫領悟也無。


    “或者又是一樁幻境誘惑,阻我離開?”


    心思又亂了。


    “不不不,若以無私之心來看,如約離開才是君子首務。若依功利之心來看,試煉試煉,對誘惑的抵抗力,正是許多試煉常用的手段,離開,說不定才符合試煉之道總之,走”


    試煉木簡被齊休拿進拿出,邊角都快磨圓了,再度想折斷了事,耳邊卻隱隱聽到唿救聲。


    “真是夠了這試煉怎麽就像是在玩我一人啊”


    聲音很耳熟,又不能置之不理,無奈,氣得將木簡再度揣入懷中,仔細辨認來源,竟就在黃霧之內,功德碑旁。


    “救命,救救我……”


    唿救聲若遊絲,“何玉?”很快認出對方身份,多年朝夕相處,試煉之前又說過話的,錯不了。


    下意識想一頭紮進黃霧中,前腳抬在半空,心裏又開始打鼓,這一步,怎麽也邁不出去。


    何玉,可正是和玉鶴一樣的兇嫌啊若唿救是個陷阱,豈不正好解釋了安斯言等人死於無備的原因?


    而且前麵探查過,這種稷下城奠基之寶,碑身近處可是相當恐怖的,貿然靠近,整個靈魂被磅礴的功德之力洗一遍,可能就剩不下什麽了。


    又猶豫了。


    “混蛋自從看到安斯言屍身的那一刻起,我怎麽於啥都瞻前顧後的我可是白山一方之主,百餘年說一不二的楚秦掌門”


    罵了自己幾句,還是選擇先確認一下,衝裏麵大聲喊道:“可是何玉?”


    “是,是,救我,救救我……”


    何玉在內似乎也已拚盡全力,聲調抬高了一些,斷斷續續喊了幾句後,便徹底沒了聲息。


    心中越發焦急,在外麵兜了兩圈,入目是像極了黑河風光的無垠沼澤,身前這塊令人聯想到張世石的功德碑石,使他腦海中不停泛起楚秦門初南遷時,門中雖然艱辛困頓,但無比和諧有愛的那段記憶。


    時光長河靜靜淌過,潤濕了人的雙眼,“這就是我的命嗎?”終於下定決心,一咬牙,嘴裏不停誦念通明經,往何玉發聲處衝去。


    唿唿


    如同置身驚濤駭浪之中,浩蕩狂猛的功德正氣將人攪得一片狼藉,並不針對身體,而是洗刷靈魂。


    “盜嬰”“滅門”“殺人盈野”“滿手鮮血”“包庇魔修鬼物”


    耳邊無數鎮壓之力如金剛猛獸般嘶吼,人生中大小過錯被輪流放大檢視,靈魂就像一葉扁舟,顛簸顫抖,隨時可能傾覆。


    “我有罪我悔過我該死”


    本就不是個問心無愧的人,在這種壓力下幾乎完全崩潰,腦子業已完全混亂,隻知一味卑微地懺悔、乞求,巴不得身體匍匐在地,用所能付出的一切,去迴應、討好這種力量。


    憑著一股白山人的悍勇之氣,還有嘴裏不停誦念的通明經,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到功德碑下,看到地上蜷縮著的灰袍身影,立刻一把揪住,返身向外直衝。


    如何逃出生天的,竟完全沒有記憶了,直到被冷水激醒,才發現已離開功德碑有十餘丈遠,如落湯雞一般站在齊腰深的沼澤裏,旁邊的何玉依舊昏迷,頭朝下,四肢張開著漂浮在水麵上,連忙將他身子翻過來,拖到岸邊。


    何玉那身灰袍已是破爛襤褸,光看衣著,哪像個金丹修士,竟如凡俗乞丐一般。唿吸尚算穩定,人應該無甚大礙,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閃亮的水珠,麵色依舊白得瘮人,渾身濕淋淋的,顯得格外落魄、脆弱。


    看著這位昔日弟子如今的可憐模樣,哪有殺人兇嫌的一點跡象,齊休心中百感陳雜,對方的問道之心,向來比自己激進堅定,不顧生命危險,進入功德碑下尋找機緣這種舉動是做得出來的。純粹、涼薄,所作所為隻為大道,以前那次黑河探寶的行為更功利得過分,但現在的自己,已很難說恨,更逞論報複了。


    又想到南宮家對他的算計,以及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甚至頗有些內疚之情了。


    “正好,此地應該可以避開南宮家耳目,不如這就將南宮止的安排跟他明說,看看能不能找條生路。”計較已定,又生怕夜長夢多,狠下心掬一捧水,往他臉上潑去。


    “咳咳”


    約莫澆了六、七捧,何玉終於醒來,不過馬上開始劇烈的咳嗽,身體再度弓起,蜷縮在地上像隻大蝦一般。


    “感覺怎樣?哪處還有傷麽?”


    看他情況似乎不好,關心動問一句。


    何玉這時候才抬頭,目光交匯過來,瞳孔根本是散的,顯得茫然得很,仿佛不認識一般。之前在稷下城主府大廳裏,何玉也是這樣的表現,本覺得他是受傷所致,現在來看,似乎精神上出了些問題。


    “唉你到底是怎麽了?”


    壓抑住苦澀,一直等到何玉眼睛稍稍恢複神采,這才從他嘴裏聽到一句‘掌門師兄,的招唿。


    “長話短說,南宮家和你之間因為什麽產生過節我不管,我隻告訴你……”


    話正說道緊要處,何玉突然一骨碌竄起身,雙手不停在身上摸索,“我的儲物袋,我的儲物袋呢?”


    瘋瘋癲癲地將渾身上下掏摸一遍,沒找到儲物袋,也不管身邊目瞪口呆的齊休,悶頭就往功德碑那裏衝,竟是要進去尋找。


    “笨蛋為了些許外物,連命都不要了嗎”


    看到他現在這副樣子,簡直就不是個正常人了,連忙按捺住心頭的惋惜,跑過去攔,他身體還虛著,跑得是踉踉蹌蹌,不怎麽費勁便追上,正要揪住衣領子,沒成想他就像腦後有眼般,低頭矮身,刺溜一下閃了過去。


    “怎麽?”


    一手沒有撈到,身體正往前傾倒,何玉已如陀螺般滴溜溜繞自己轉了半圈,哪還有半點剛才病弱的模樣。還正在疑惑呢,後頸處已被個尖硬之物刺中。


    王扈熙、安斯言、希鈺等人的死狀瞬間浮現在眼前,那詭異的血洞……


    一切都明白了,可惜為時已晚……


    不還不晚那尖硬之物在刺到一半,突然卡在皮膚裏,力量轉而傳導到整個頭頸和上半身,本就重心不穩的齊休向前栽倒,同時聽到何玉在背後表達意外地輕咦,聲。


    “你就是兇手”


    大聲吼出這自己曾經懷疑過,潛意識裏卻一直不願接受的事實,顧不得後頸劇痛失血,在沼澤地裏不停翻滾,躲避此獠隨後一波接一波的攻擊。


    “桀桀…”何玉發出如豺狼一般的怪笑聲,舌頭不停掃著上嘴唇,一副準備大快朵頤的樣子,右手食指,不知何時變得一絲血肉都無,隻剩根泛著金屬般銀白光澤的指骨,前部尖端已被鮮血染紅。


    “為什麽為什麽?”


    求生意誌驅使著自己不停打著滾,躲避何玉一次又一次如獵隼般撲上來的攻擊,心痛,後頸受傷部位更是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劇痛,腦子裏一片混亂,隻知道翻來覆去地問著為什麽。


    沒有迴答,何玉似乎也不屑迴答,獰笑著一下又一下,揮舞著寒光閃閃的指骨刺,直往人要害,心裏紮。


    “為什麽,為什麽……”


    躲無可躲,‘撲通,一聲,墜進剛剛把何玉救出來時兩人停留的沼澤水中,再次被冷水一激,腦子清醒了些,立刻把強弱之勢重新判斷了一遍。


    “我皮膚乃是猿、蛇、人三種皮質混合而成,比人皮要堅韌許多,所以他第一下攻擊並未刺破,既然如此,又何必怕成這樣?而且我煉體多年,肉身力量似乎並不在他之下……”


    總之是要拚一拚的,想明白這兩點,覷準何玉縱身撲來的機會,不退反進,使了個古吉第一版靈猴身法中,能純以肉身力量施展的身法,雙手攔在胸前,一把攥住對方雙手手腕。


    “呃……”


    何玉剛還得意得很,現在雙手被製,下意識想掙脫,兩人拉扯爭奪,齊齊倒在沼澤水中。無論怎麽扭動廝打,無論他怎麽牙咬腳踢,齊休雙手如同鐵做的鐐銬一般,紋絲不動。


    往日高高在上的金丹修士,人中之龍,如今已成落入淺灘的雜魚,往日坐而論道,縱橫一方的天才梟雄,如今已成了市井亡命之徒,往日的愛恨情仇,如今已沒得好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在水裏翻滾死鬥,唿出的氣能直接噴到對方臉上,已成兩具泥人,隻有殺得通紅的眼睛依舊明亮,齊休眼中是痛、是怒,而何玉則是貪婪和瘋狂。


    僵持許久,漸漸的,何玉的氣力開始微弱,目光裏亦透出驚慌之色來,看樣子,他的本事也就是設局偷襲,還有那根骨刺,僅此而已了。


    “為什麽?”站得上風的齊休,反而卻愈發冷靜下來,平靜地再問出這三個字,手中加力,伴著喀喇,一聲脆響,何玉手腕竟被生生扳斷。


    還連著皮肉的斷手上,那根不知奪了多少性命的骨刺慢慢倒轉,指向何玉自家心口。


    “別,別齊師兄,掌門師兄……”


    何玉似乎沒覺得斷手有多疼痛,但他肯定明白強弱之勢已經易手,索性放棄了抵抗,小人形色顯露無疑,從殺人害命的瘋狂,到搖尾乞命的卑微,中間根本不需要過度,開始討好起來。


    “你饒了我,饒了我,我錯了,我剛才是財迷心竅。”


    “您看在當年那點情分上,放過我,我一定,一定有厚報”


    “看在張師兄、闞師等當年故人麵子上,您繞我一命罷”


    “掌門師兄南下十人,隻剩你我,殺了我,您也是孤家寡人一個了啊”


    一句句哀求,聽在齊休耳中,就是一幅幅往日畫卷,如萬箭誅心,差一點昏厥過去。


    “最後問你一句。”骨刺紮破衣料,點在何玉心口,“什麽樣的大道,是一定要殺了我才能求得的。”


    沒有震天動地的怒吼,沒有撕心裂肺的斥責,收斂心神,盡量以最冷冽平靜的語氣,緩緩問道。


    “嘿嘿,無非是一門蝕腦奪魂,補益自身的功法,簡單得很,我這就傳……”


    何玉恬著臉想著討好,話未說完,突然喉頭裏傳出‘咯咯,數聲響動,然後一口口鮮血開始從口中溢出,眼神漸漸黯淡下來,終於,失卻了生命的神采。


    緩緩鬆開手,本在何玉心口外的骨刺,已經連根沒入了。


    “為什麽會這樣?”


    齊休緩緩爬起身,看著泥沼中已死透的何玉,還是難以將其和當年那位豐神俊朗,勤勉內向的同門師弟聯係起來


    骨刺紮在何玉心口,痛的,卻也是自己的心。


    “什麽樣的大道,是你要殺了我,我要殺了你才能求得的……”


    喃喃自語著,拖著疲憊的步子走到岸邊,便吐出一口血箭,當頭栽倒,昏厥過去。


    那塊功德碑不知何時又已消弭無蹤,好像從未出現過。


    水中何玉的屍體,以可見的速度迅猛變化著,血肉如春雪般消融,沒過多久,便詭異地化作一具像是被醬色枯樹皮包裹著的於屍。


    那根骨刺,仍舊留在他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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