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香神色有點複雜,半晌也沒挪步。


    王青帆揣著手在旁邊等了一會兒,才輕笑道:“方才內子上街閑逛,瞧著這東西合眼緣就買迴來了,大人也喜歡?”


    “我喜歡不起。”她幹笑迴眸,“今日香奢樓的天燈看來是被尊夫人拿下了。”


    會寫什麽呢?宣傳名下的鋪麵酒莊,亦或是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賺個好名聲?


    王青帆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那般出風頭的事,家裏是不會允了去做的,內子大抵會留空。”


    陳寶香:“……”


    香奢樓開張這麽久,人人都衝天燈去,往上頭寫什麽的都有,這可能還是頭一次天燈留空。


    她不由地好奇:“你們這家門都興盛幾百年了,還要這般謹小慎微?”


    “不謹小慎微,也就興盛不了幾百年。”王青帆又開始歎氣了。


    他指著下頭的亭台樓閣給她看:“人人都道我們這高門裏衣食無憂,是神仙日子,但是陳大人,神仙也有為難處,你得去維持這樣的盛況,怎麽也不能讓它在你這代手裏垮了。”


    “您瞧下頭的那片私塾,裏頭門生何止千人,都指著我們給條路子好平步青雲;再看這來來往往的奴仆和用度,每月少說也得萬兩。”


    錢從哪裏來?事要求誰辦?那就是他絞盡腦汁要想的事。


    “族內親眷時常爭執,要你去開解;族外各方巴結,打著你的名頭做了壞事,也要你去收拾;有時候你明明什麽也沒做,偏就有髒水潑過來,讓你損失幾處田莊鋪麵,甚至要去衙門裏待上幾日。”


    “家裏勢頭高時需要犧牲你的前程來讓帝王心安,家裏勢頭低了又得要你去聯姻來穩固局麵。”


    王青帆苦笑,端起桌上奴仆剛煮好的茶,“就連這二兩西雪,也是你長年累月各方打點,才能得來的微末方便。”


    陳寶香支著下巴聽著,大概懂了這人今日讓自己過來的意思。


    賣慘,純是跟她賣慘。


    她配合地感歎:“原來還有這些難處。”


    “挑些輕巧的說罷了。”王青帆側眸去看簾子上掛著的剛買迴來的腰佩,“更多的難處,想必張大人也清楚。”


    同為世家子,他麵對的事就是張知序麵對的事,他的無奈,也就是張知序的無奈。


    陳寶香瞥他一眼:“我看張大人好像不似你這般為難。”


    王青帆驟然失笑,笑得直搖頭。


    “陳大人啊陳大人,他哪裏是不為難,他遠比我還更為難,許隻是不想讓你知道罷了。”


    “我王家百年基業根基已固,後代隻須守成而已尚且如此艱難,他張家去年被貶十餘人,與多家高門結怨,大哥又屢次抗旨不從惹了聖怒,哪還能是什麽輕鬆的攤子。”


    陳寶香愣住。


    鳳卿好像許久不跟她提家裏的事了,兩人每迴相見,都隻蹲一起腹誹朝中某位大人,亦或者議論哪條街上的肉餅好吃。


    他看起來過得挺好,每天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似乎沒有任何煩惱。


    但仔細想想,張家的困境他不可能置身事外,那些長輩也不會對他一次又一次的改製諫書毫無反應。


    更不用說此次科考,雖然鳳卿與她想法一致,要在原有的製度裏多尋一點公平,但他和她不同,他得迴去麵對張家眾人。


    世家大族多利用科考和舉薦之製長久地維持自己的地位,普通人想當官,就得做他們的門生,做官的門生多了,家族的門路自然也就越來越廣。


    這是他們的命脈。


    而現在,張知序拿著刀比在自家的命脈上,別說朝中各位同僚不會幫他,恐怕張家自己人都會橫加阻撓。


    陳寶香突然起身:“時候不早了,我得先走了。”


    王青帆頷首,親自送她出門,慢悠悠地補充:“凡是存在了幾百年的東西,都有其不可或缺的作用,年輕人一時熱血想懲奸除惡是好的,可這世上善惡本就共生,誰又能鐵劍直斬,不誤傷分毫呢?”


    “舊的高門覆滅,便會有新的高門崛起,什麽公平,不過是換種法子換些人獲利。曆史種種,可以為鑒,還望大人三思。”


    陳寶香越聽心越沉得厲害。


    倒不是真覺得他說得對,而是王家的長房長子都來跟她說這個了,那鳳卿麵對的會是什麽?


    她離開王家,馬不停蹄地就往尚書府趕。


    先前多是張知序往她那邊跑,驟然要去找他,陳寶香還差點走錯路口。


    等到東側門外,卻見張知序的尚書府已經被圍得裏三層外三層。


    有想來拜高門的學子,有罵罵咧咧的被裁官員,有來打秋風的遠房親戚,也有來求人情的商賈之流。


    人群裏不知誰說了句什麽,群情突然激憤,紛紛撿起石頭就往庭院裏打砸。


    陳寶香臉色一變,馬鞭一甩就大喝:“住手!”


    清脆的鞭響迴蕩在街道上,眾人一愣,紛紛迴頭。


    “是她。”


    “她也好意思吆喝,咱們丟飯碗也有她的功勞。”


    “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大盛的風氣就是他倆給帶壞的。”


    非議聲四起,恨張知序的人顯然也恨她。


    但大抵是因為方才那一鞭子在地上甩出了一條深深的凹痕,這些人隻是動嘴皮子,卻沒敢上來與她動手。


    陳寶香冷笑,掃了他們一圈,捏著鞭子指著尚書府:“但凡這裏頭住的是個心狠的,巡防早將你們全抓大牢裏去了。敢在這裏打砸,不就是仗著他脾氣好不跟你們計較?”


    “他不計較,我來計較。”


    “永和坊巡防錄事吳昌何在!”


    一聲暴喝,躲在旁邊喝茶的吳昌連滾帶爬地就衝了過來,扶著頭上的官帽連連朝她拱手:“陳將軍息怒,息怒,巡防營的人馬上就來。”


    眾人一聽,登時四散開去。


    陳寶香臉色仍舊不好看,翻身下馬就想進門。


    旁邊一直等著的一群人趁機圍了上來,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陳寶香:?


    她目光不善地迴眸掃視。


    “我們都是他叔伯,往上數三代都住一個屋裏呢。”那些人連忙解釋,“走親戚,走親戚而已。”


    “走他的親戚又不是我的親戚,跟著我做什麽。”


    “這不順路麽。”


    “不順路。”她麵無表情地抽出佩劍,寒光一閃。


    “近我身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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