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是個好東西,喝多了會做亂七八糟的夢。


    張知序夢見自己被陳寶香扔在了馬車上,又夢見四周都是狼,他抽出長劍劈砍,砍了一夜也沒能突出重圍。


    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他一個人躺在床上,屋子裏安安靜靜。


    “九泉?”


    “主人。”九泉推門進來,將帕子擰幹遞給他,“已經是吃午飯的時候了。”


    張知序幾乎是脫口而出想問陳寶香呢。


    但冷靜想想,又不是夫妻,哪有一睜眼就找人的。


    將話咽迴去,他平靜地洗漱更衣,再如往常一樣想坐去桌邊。


    “嗯?”看著原先擺小桌的地方空著,倒是側室裏多了一方書桌,張知序納悶了,“這不是我先前住的房間。”


    “當然不是。”九泉直樂,“昨兒那酒後勁大,您下車的時候不甚清醒,非要往這邊走,陳大人拗不過您,就將主屋讓給您,自己去睡了側堂。”


    居然能有這種事?


    張知序悔恨不已:“下次我再這樣,你直接將我打暈拖走就是,別讓她為難。”


    九泉挑眉,遲疑地道:“陳大人好像也沒怎麽為難。”


    不但沒為難,還在屋子裏守了許久才去睡的。


    張知序將信將疑。


    他將淩亂的被褥疊好,又點燃爐子裏的熏香,想把房間恢複整齊幹淨。


    結果收拾著收拾著,他瞥見了她書桌附近的盛況。


    大大小小的紙團七零八落地散著,有的扔進了廢紙筐,有的滾在地上,墨水也這裏一滴那裏一抹,淩亂非常。


    陳寶香不是不會寫字嗎,弄這麽多紙墨做什麽。


    他搖頭,過去撿起個紙團想扔筐裏。


    結果一低眼,他看見了上頭露出來的一個字。


    樹。


    歪歪斜斜的筆畫,很是生澀僵硬,但寫得很用力,墨都透了紙背。


    他有些疑惑地伸手將它撫開。


    歪歪扭扭的字跡順著紙張的褶皺蜿蜒,一排又一排地顯露出來,初看不知是什麽,再一細讀——


    竟然是一整篇的《樹論》。


    謄抄的人顯然隻會依葫蘆畫瓢,很多字都寫錯了筆畫,這裏一個墨團那裏一個叉,筆尖也控得不好,字跡糊了一大半。


    他怔愣,又撿了兩個紙團起來。


    一模一樣的內容,變化的隻是墨團的和錯筆的位置。


    再打開廢紙筐裏的,亦然。


    張知序捏著一堆紙在桌前站了一會兒,突然就想起了那日的摘星樓。


    “大人寫的《樹論》小女拜讀了十遍也不止。”


    這聲音落下去,露台四周突然安靜得針落可聞。


    眼神微動,他低頭數了數手裏皺巴巴的紙。


    “七、八、九……”指節按在最後一張上,張知序側眸,很輕易地就看見了桌上鋪開的第十張。


    第十遍的謄抄有了很大的進步,筆畫對了,墨團也幾乎沒有,筆跡雖然不算好看,但兩百餘字,都整整齊齊地列在上頭,雄赳赳,氣昂昂,像極了將軍麾下的兵。


    將軍不識字,不能知文心。


    但別人能讀十遍,她就能笨拙地抄十遍,懂不懂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對他的欣賞從不比別人少。


    ——誰說不在意,這不是一個字都沒聽落下嗎。


    隆冬遺留下來的冰霜以為會積年不化,但隻春風一吹就唿啦啦地開了滿地的花。


    張知序是想克製一下情緒的,但嘴角不知怎麽就高高地揚了起來,半晌也沒能壓下去。


    “醒啦?”陳寶香從外頭迴來,一身汗還未幹,跑得熱氣騰騰的。


    張知序迴眸看她。


    陳寶香挑眉,目光從他臉上移到他手上,倒也不扭捏,隻笑:“有點醜是不是?”


    “不醜。”


    她愕然,走到他跟前指指他的眼睛再指指紙上的蚯蚓,“這都能叫不醜?”


    “不醜。”他執拗地重複。


    陳寶香滿臉不可思議地看向九泉:“你家主人瘋了吧,他那麽擅長書法,還能說這玩意兒不醜?”


    九泉:“……”


    他該怎麽跟陳大人解釋情人眼裏出王羲之這迴事呢,就是別說陳大人寫字了,她就算鬼畫符自家主人也能找到角度誇的。


    張知序將她的腦袋轉迴自己這邊,捏著皺巴巴的紙認真地看著她問:“很介意?”


    “也不是介意,就是心血來潮練練字。”


    “說實話。”


    她挑眉,好笑地睨他:“說實話有什麽好處嗎?”


    “有的。”他執拗地點頭,“我會很高興。”


    陳寶香愣住。


    麵前這人其實應該知道答案,不然也不會這麽雙眸泛光,亮得她都有些不敢與之對視。


    但他好像就是需要她說出來,說出來才能完全安心。


    九泉見勢不對,跑得飛快,將屋子留給了他倆。


    陳寶香左看右看,到底是敗下陣來,腦門抵在他胸口含含糊糊地道:“有點吧。”


    淺淺的三個字,跟她的動作一起砸在他心口上。


    張知序驟然笑出了聲。


    懷裏的人惱恨地掐他:“你笑什麽!”


    他搖頭,任由她掐,卻是越笑越開心。


    陳寶香無奈,看著他笑,等了好一會兒之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皺巴巴的紙被他當個寶一樣放進了自己的袖袋,張知序頭頂的陰雲好像瞬間散了個幹淨。


    “以後我注意。”他道,“不會發生第二次。”


    陳寶香有點頂不住他這直勾勾的眼神,輕咳一聲別開頭:“不餓嗎?去前廳吧,咱們今日跟碧空一起吃頓飯。”


    “碧空要迴宮了?”他不意外地問。


    “你怎麽知道。”


    “料想也是。”張知序心情甚好地道,“咱們這位陛下雖然疑心重,但知人善用,先前留碧空是怕你封侯之後飄飄然不知何往,如今看你一切如舊,自然也就沒有再留她的必要。”


    其實李秉聖為人謹慎,對一個人的試探短則三五年,長則一輩子。


    陳寶香是頭一個在她這裏不滿一年就過關了的。


    真的很厲害。


    “也得多謝你肯去翻葉霜天的舊折,還日夜不停地寫那麽厚的新折上去。”陳寶香摸了摸下巴,“今年科考一切如舊,但我相信明年一定會有所改變。”


    明年嗎。


    想起顧花翎提到的顧家最近來往的那些人,張知序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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