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機會的陳寶香一斧頭劈開了粗壯的樹幹。


    她指著前頭的山洞道:“你們看好了,這地方是最好的庇護之所,若有危險,傷患就往這邊撤離。”


    “還有方才經過的幾處高坡,都是極佳的防守之地,若有交戰,必須先行占領。”


    後頭的馮花等人一邊聽一邊乖乖地記,記完了才納悶地問:“咱看這些地方做什麽,又不打仗。”


    陳寶香搬開擋路的岩石繼續往前走:“有備無患嘛,為什麽要巡山,不就是為一切可能發生的意外做準備?”


    “如果是我多想了,那咱們這一趟就白跑。”她低聲喃喃,“但如果不是呢。”


    方才在護衛營那邊點人巡山的時候,她看見了程槐立。


    這人很忌諱被旁人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眼下居然肯讓人抬著輦在山上行走。


    想起這人之前在天凝山犯下的事,陳寶香微微眯眼。


    她拿著統領令牌將原先自己麾下的武吏全抽調了過來,這些人夠聽話,也對她十分忠誠,別的兵卒巡山一個時辰就累得要迴營,這些人跟她跑了一整天了也沒有抱怨。


    “大人。”王五帶人跑了過來,與她指了指東南方向,“半山腰那邊有許多禁軍,不許我們靠近。”


    “正常,聖人出行哪能沒有禁軍。”陳寶香往前走了兩步,卻又停下,迴頭問王五,“是聖人和柔儀殿下身邊的那些禁軍?”


    王五撓頭:“不清楚,反正黑壓壓的一片,都看不清有多少人。”


    陳寶香去巡了一趟營。


    她不動聲色地算了算柔儀身邊的護衛,又借著換班的機會,掃了一眼聖人營帳的方向。


    禁軍守裏,普通巡防守外,層層把關,看起來沒有什麽異常。


    那半山腰上出現的禁軍就很異常了。


    她站在林間抬頭,四周枝葉遮天,人立其中渺小至極,似乎什麽也改變不了。


    ·


    張知序冷臉改著文書,謝蘭亭突然就從門外闖了進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鳳,鳳卿。”


    他頭也不抬:“又借多少。”


    “不是,誰大白天找你借錢啊。”謝蘭亭跨步走到他桌前,將手裏的東西一股腦堆過去,“我找到陳寶香殺人的動機了。”


    張知序筆尖一頓。


    他抬眼:“這些東西拿來給我做什麽,若是坐實,該拿去大理寺立案。”


    “全是口供,查無實證的,立不了案。”謝蘭亭擺手,“但我覺得你那麽了解她,看了應該能分辨真假。”


    陳寶香突然就去天凝山了,連提都沒跟他提一聲,他還沒寧肅知道的多呢,說什麽了解。


    氣悶地拿起一份長卷,他展開。


    七年前京州一帶天降暴雨,連綿數月,朝廷為解水患,決定炸堤引流,特派駐紮附近的一支軍隊前往堤壩下遊村落疏散百姓。


    此事完成得很好,沒有引起任何民怨,當時負責疏散百姓的錄事甚至得了先皇誇讚。


    這事張知序有耳聞,但跟陳寶香有什麽關係?


    他往下,看見了那個被誇獎的錄事的名字。


    陸守淮。


    眼皮一跳,張知序快速往後翻。


    密密麻麻的下遊村莊名字裏,嶽縣三鄉和嶽縣桂鄉赫然立於其中。


    -十二歲那年,三鄉村發了一場很大的洪水。


    想起陳寶香當時說的話,他問:“你是覺得陸守淮是因此事與她結怨?”


    “豈止是結怨。”謝蘭亭往後找了找,指著一處口供與他看,“這簡直是不共戴天之仇。”


    張知序跟著掃過去,瞳孔一縮。


    ——陸守淮為報私仇,瞞下上遊炸堤之事,致使桂鄉村淹死八十二戶,共三百七十人。


    陸守淮負責疏散百姓,卻獨沒有知會桂鄉村?


    他瘋了?桂鄉村不也是他自己的老家嗎。


    張知序想起陳寶香說的那一整句話。


    -十二歲那年,三鄉村發了一場很大的洪水,死了很多人,我僥幸得逃,就跟葉婆婆和剩餘的鄉親們一起去邊防城塞謀生。


    ——當時他還奇怪,洪水退去之後一般農戶都會返迴家鄉,她和葉婆婆怎麽就非得去邊塞那麽遠的地方,原來竟不是天災,是人禍。


    再往後翻,桂鄉死者多是老弱病殘,有斷腿的老者,也有癱瘓在床的瞎子。


    旁人來看隻會說一句慘,這麽多性命就這麽無辜地葬送了。


    可張知序記得這些人,陳寶香很早就提起過。


    -隔壁劉老頭被權貴打斷了腿,痛得哀嚎了三天三夜也沒得醫,很是可憐。


    -我們三鄉裏有一個人,打小就瞎了一隻眼睛,去做工沒人肯要,原是沒活路的,但他很是吃苦耐勞,去城裏收潲水、打更、掃街,什麽活兒都做,終於在二十來歲時攢了一點小錢,打算迴村給母親治病。


    ……


    這些人從紙上黑白的筆畫,跳起來變成了活生生的人。


    老劉頭會一瘸一拐地幫她守住葉婆婆開墾的田,王更夫會不厭其煩地把城裏的繁華當故事說給她聽。


    命運對這些人沒什麽公平可言,原就命苦,身上還落了殘疾,但他們沒放棄,耕不了田就編些竹筐竹籃,眼睛看不清就用手慢慢地摸索。


    也許十天半個月也隻能做出一件隻賣二十文的竹籃,也許有時候竹籃還賣不出去。


    但他們一直努力活著,能活著就已經是很好的事情了。


    ——然而陸守淮眼都不眨地就淹了整個村子。


    甚至不用舉刀,隻用在洪水來臨的深夜將村口的路堵死,這些人就統統活不成。


    張知序眼眸慢慢紅了。


    他終於明白當時陳寶香提起這些人,為什麽會感覺心裏像是被人狠捶了一下,憤怒和不甘像燒沸的水一般翻湧上來,卻又被她強行鎮壓下去。


    她很恨陸守淮,恨得一定要將他按死在河水裏,才能告慰桂鄉村的三百七十條亡靈。


    陸守淮就該是這個下場。


    “怎麽樣?”謝蘭亭問,“你覺得這些口供是否可信?”


    張知序迴神,輕輕將案卷合上,沉默良久之後才答:“我不確定。”


    這些口供是幸存的向縣裏正提供的,一麵之詞,不能當作證據。


    況且就算這個動機是真的,沒有完整的作案過程,也不能給陳寶香定罪。


    但他突然有點擔心她,這樣的東西謝蘭亭能拿到,程槐立定然也能。


    收拾了筆墨起身,張知序取下了屏風上的外袍。


    “你去哪兒?”謝蘭亭喊他。


    張知序頭也不迴:“隨便走走。”


    “又是隨便走走。”謝蘭亭叉腰,“該不會走到天凝山去吧?咱們是文臣,可不摻和打獵的事。”


    聲音越來越遠,一會兒就被擋在了車簾之外。


    張知序吩咐寧肅:“走。”


    寧肅捏著韁繩有些為難:“大人,那邊怕是不好去。”


    “我有加急的折子要呈報陛下,怎麽就不好去。”


    “倒不是這個,而是……”寧肅神色凝重,“剛接到的消息,天凝山有山賊作亂,附近囤兵的幾個重鎮都已經調了人馬過去,眼下天凝山方圓五十裏內車馬禁行。”


    山賊?


    張知序錯愕地掀開車簾:“那地方的山賊早幾年不就已經剿幹淨了?聖人年年都去踏青打獵,怎麽會還有山賊?”


    寧肅沉默地看著他。


    後者慢慢反應過來。


    山賊是不可能有的,但要除掉一些人,隻能靠山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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