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裏奴仆進出匆匆,屋子裏也擠滿了大夫和藥童。


    李禦醫半夜被轎子抬過來,眼睛都有些睜不開,審過藥方之後照例要給主家說一說要用的珍貴藥材。


    結果剛開了個頭,那邊就道:“不用尋什麽別的藥材替代,她怕疼,得用足量的馬飛草,藥引也不能短了她的,我已經派人去取迴魂丹了。”


    馬飛草比黃金還貴,放肆地往人家傷口上用也就罷了,還要拿迴魂丹?


    李禦醫嚇得瞬間睜開了雙眼:“張大人,這位姑娘雖然傷重,但遠不到要用迴魂丹的地步。”


    “得用。”張知序頭也不抬,“她拿命換的東西,她當然能用。”


    若是命懸一線閻王已經來勾魂了,那確實該用,但是——


    李禦醫搖頭:“這位姑娘求生之意甚濃,待再恢複些氣力就能睜眼。”


    跟他那要人哄的喪勁兒完全不一樣,陳寶香是夾縫裏的野草,是燒不爛的石塊兒,隻要給她一線生機,她就能苟且活命。


    張知序顫抖著鬆開手,這才發現自己握得太緊,掌心被她的血粘連,與她的手糊作了一團。


    他連忙問九泉拿來熱帕子,一點一點地給她沾化,一邊沾還一邊輕輕吹氣,生怕弄疼了她。


    九泉很想提醒他,陳姑娘渾身都是傷,就算生扯開,恐怕也壓不過她別處的疼痛。


    但看著自家主人發紅的眼眶,他又有些不忍心。


    有醫女拿著針過來了。


    陳寶香被打得皮開肉綻的,又要縫不少針。


    張知序看著那針尖和羊腸線,皮肉下意識地跟著發緊:“馬飛草再加一些,師父,她的止疼針得比別人深兩分;冰塊呢?九泉,拿冰塊。”


    眾人本還不清楚床上姑娘的身份,看張二公子緊張成這樣,頓時就明白了,立馬大方地將所有止疼的好東西都給用上。


    孫思懷在忙碌的間隙,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兒。


    照他的身體情況來說,原是該嬌養好幾日才能勉強下床的,可現在,這人居然就這麽筆直地坐在床邊,一動不動的,已經是半個時辰有餘。


    陳寶香的確對他有恩,但這也太誇張了,他張知序何曾這麽在意過別人的生死?


    宮嵐沒進屋,隻能在屋子外頭踮腳張望。


    “你這成何體統。”張元初拽她一把,“迴去等著不就好了。”


    “你懂什麽。”宮嵐揮開他繼續張望,“這可是咱們兒子頭一迴帶姑娘迴家。”


    你管裏頭那血淋淋的場麵叫帶姑娘迴家?


    張元初欲言又止。


    孫思懷擦著汗出門,還沒走兩步就被宮嵐拉到了旁邊:“老先生,怎麽說?”


    他擺手:“能怎麽說,人家姑娘可比他爭氣多了,生血草和馬飛草一用上情況就穩定了下來,隻是外傷太多,難免受罪。”


    宮嵐一喜,又納悶:“那鳳卿怎麽還一直在裏頭,澡也不洗衣裳也不換的,多髒啊。”


    “方才九泉也勸來著,你猜鳳卿怎麽說?”


    “怎麽說?”


    孫思懷翻著白眼學那語氣:“就這點汙穢,在意來做什麽。”


    宮嵐兩口子一起震驚了。


    闔府上下誰不知道張二公子有潔癖,平日裏櫃子上的灰沒掃幹淨都要惹他嫌棄,如今怎麽的,都髒成泥團子了還說沒什麽?


    宮嵐激動地抓住自家夫婿的衣袖:“開竅了,他這是開了大竅了!”


    張元初被她晃得直皺眉:“什麽意思?”


    “哎你這木頭,我跟你說這些簡直是自討沒趣。”宮嵐嫌棄地鬆開他,又連忙吩咐下人,“好好熬藥,再備些清淡吃食,切不可怠慢了。”


    “是。”


    外頭的聲音十分吵鬧,落在陳寶香的耳朵裏卻很遙遠。


    她感覺自己正走在潔白的雲朵上,身上有血在嘩嘩地往下流,卻察覺不到什麽痛楚。


    有尊閃閃發光的金佛在喊她的名字。


    她一蹦一跳地跑過去,卻看見了一張十分好看的臉,又白淨又慈悲,低垂的眼眸看著她,輕聲問:“你有什麽願望嗎?”


    “那當然是想發財啦!”她伸出雙臂畫了好大一個圈,“要這麽——這麽多的金子。”


    說完自己都覺得不可能實現,低笑著道:“大仙的法力還是太弱了些呀。”


    金佛輕哼了一聲,一揮手她麵前就出現了一個榆木盒子,方方正正,沉沉甸甸。


    “這是什麽?”


    “打開看看。”


    “……陳寶香,醒過來,然後打開看看。”


    梵音縹緲迴蕩,又結結實實地落進了她耳朵裏。


    陳寶香恍惚地伸手。


    真的摸到了一個盒子!


    她驚訝地睜開眼,卻覺得天旋地轉,暈得直想吐。


    “小心。”有人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聲音低低沉沉,好像在哪裏聽過,但又不太一樣。


    她緩了片刻,吃力地抬眼。


    漂亮的玉雕菩薩睜開眼坐在了她身邊,腿上放著一個榆木盒子,跟她在夢裏看見的一模一樣。


    她盯著那盒子看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向旁邊的人。


    “你……?”


    張知序懸著的心終於咚地落迴了原位。


    能醒,不會變成傻子,也不會死。


    他旋即又覺得可氣:“我就知道,十斤生血草也沒這一斤金子對你管用!”


    說完低頭看見自己滿是血腥和泥汙的裏衣,脖頸刷地就紅了,飛快起身,抱起盒子就走。


    “哎——”陳寶香有氣無力地抬手,卻拉不住那個盒子。


    “姑娘別擔心。”九泉連忙掖住她的被角,“主人有事,去去就迴。”


    他的主人?


    陳寶香應該是知道他的主人是誰的,但她現在失血過多,傷口也有些發炎,腦子完全轉不過來,隻能用手指摳著床弦。


    有丫鬟將她扶迴了軟枕上,拿帕子沾了茶水輕輕濡濕她的嘴唇。


    她恍惚間又睡了過去。


    這次夢裏就不太平了。


    她夢見張家二公子醒了,拿著大仙仿冒的欠條對她怒目而視:“大膽刁民,騙我錢財、偷用大宅、還敢冒認是我的女人。”


    “來人啊,拉下去打八十大板。再將她掛在城門口三天,讓上京所有的貴人都知道她的底細!”


    不。


    陳寶香奮力掙紮:“打板子好疼啊,能不能少打幾個。”


    “掛城門口也太丟臉了,非掛不可的話,能不能將我的腦袋拿黑布罩起來?”


    高高在上的張家公子冷笑:“你以為我是什麽好說話的人?”


    “九泉,動手。”


    疼痛鋪天蓋地地席卷過來,陳寶香眼淚橫流,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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