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用問嗎,當然是窮人。”張知序心情很複雜。


    陳寶香卻搖頭:“準確的說,是窮困的女人和老人。”


    她將木桶和碗筷托給送貨郎,而後返身,帶著他一起跳下去。


    張知序想阻止都來不及,眼前一黑,跟著就感覺她落了地,彎腰在往前走。


    “你耗子成的精?”他有些惱,“在外頭說說也就罷了,怎還真的進來。”


    “嘴上說的和親眼看的是兩迴事。”


    的確,方才在洞口他隻覺得悲戚,眼下自己也進來了,才覺得震撼。


    昏暗的通道裏橫七豎八地擠著不少人,大多都是老弱婦孺,衣衫襤褸,三五成堆。看見有陌生人來,她們先是警惕,發現是女子,才又放鬆迴去原位。


    “先前你說大盛男女皆可為官,沒什麽不同。”陳寶香小聲喃喃,“那你又猜猜,這裏為什麽大多是女子。”


    張知序心頭震動:“因為生育……嗎?”


    “是,女子能懷胎產子。若能在上京尋一份活計那自然是好的,可若不能,她們就極易被騙被拐,捆在別人家的院子裏拿命生孩子。”


    “女帝在位時,朝中多有女官得勢,上京各處能給女子供活兒的地方也多,可自新帝繼位,女官多被貶黜,連岑懸月那樣的進士都久不得官職,更遑論民間的普通女子。”


    她平靜地道:“你可以說我不思進取,我本也不是讀書的料子,可如今的大盛不公平就是不公平,女子可憐就是可憐,你不能因為看不見,就說它不存在。”


    光從頭頂破碎的石縫間漏下來,張知序看清了通道裏的人臉,有的滿目絕望,有的安之若素,有的裹著被子在睡覺,有的借著光在編竹籃。


    往前再走兩步,他看見了一本破舊的書冊。


    是舊版《大盛律》,攤開在第二十頁,頂上的光落下來,照得字跡微微泛黃——


    凡女子科考及第,當依律正授官職,俸祿服製皆循男子先例,上級若有刻意為難拖延打壓致其賦閑者,以失職論。


    張知序心頭大震,麵前仿佛有一把鼓槌猛地砸上來,打碎了新朝粉飾在麵上的繁華,露出下頭鮮血淋漓的傷口。


    是啊,連岑懸月那樣的出身和能力都不能得到她該得的東西,他又怎麽能說如今的大盛男女並無分別。


    不親身感受這些的人是無法做到公正的,他是,朝堂上製定新律的諸君亦如是。


    張知序突然覺得無比的羞愧,這羞愧遠比先前陳寶香叫賣肉羹時要濃厚得多。


    高高在上地說要“察民之憂”,他做的不過是在師父的別苑裏住了一個月,有吃有喝有人伺候,不用上工不用為生計發愁,那做派豈止是可笑,簡直是惡心。


    居然還引以為傲,因此覺得自己比別的貴家子高上兩分。


    喉嚨裏不受控製地幹嘔了一下。


    陳寶香以為是前頭太臭,撫了撫自己的心口不再往前,選了一處洞口便爬了上去。


    外頭還是繁華的大盛,街上已經有早春花的香氣。


    可張知序還是有些唿吸不上來,連帶著覺得小腹也隱隱作痛。


    “怪我,不該帶你來看這些。”她一邊走一邊用手扇風,“你的法力太小,連銀子都變不出來,又怎麽能救得了這些人。”


    法力當然救不了這些人,但他如果能迴去,那還真的可以。


    張知序想起自己就任的衙門,造業司。


    先前一直嫌棄它是給皇室打雜的,可現在再想,這下頭的製造、織造、釀造、建造,哪樣不是跟百姓息息相關,隻要能做好,如何就不能造福一方百姓?


    未必就非得入三省才是做官。


    遠在張家大宅裏躺著的身體突然動了動手指。


    陳寶香什麽也不知道,揣著滿袋子的銅板就迴了蕁園。


    “不對勁。”張知序伸手捂著小腹,很是難受地道,“你是不是吃錯東西了?”


    陳寶香也很難受:“今日吃的都是貴得要命的菜,按理不會吃壞肚子——難道是我山豬吃不了細糠?”


    “說得很好,先閉嘴吧。”


    他跨進水心小築,急急地想去茅廁。


    “等等。”陳寶香突然伸手掐了掐日子,“我許是要來癸水了。”


    “什麽水?”


    “癸水啊,女兒家每月都要曆一遭的。我體寒,來的時候會腹疼,但也不是太疼,喝點熱水就好。”


    這還叫不是太疼?


    張知序覺得有把鐵錐在自己肚子裏攪,還擰著腸子往下拖拽,腹間刺痛又悶墜,隱隱約約、持續不斷,叫人心情也跟著暴躁起來。


    嚐試著喝了口熱茶,又感受了一下。


    “根本沒用!”


    他氣得在屋裏轉了兩圈,“你想的這都是什麽餿主意!”


    陳寶香哭笑不得:“你脾氣怎麽比我還大……好了別走了,過來我先係上點東西。”


    “止痛的東西嗎?”他聽話站好。


    結果陳寶香卻是去柴房裏抱了一大堆幹草來燒,又拿出一塊布,將燒過的草木灰抓起來包在裏頭,縫成一個長長的囊,又在囊的四端縫上係帶。


    “你做什麽?”他控製住她企圖脫褲子的手。


    “係上啊。”陳寶香瞪眼,“來癸水了你不係這個?”


    女兒家要來癸水要靜養他知道,張銀月每到這個時候就會閉門不見人。


    但沒人告訴他,來癸水還要穿這麽奇怪的東西啊。


    好像……下麵還流血了?


    張知序震驚地看著陳寶香用草紙擦拭出血來,嚇得喊了一聲:“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叫什麽大夫。”陳寶香被逗得直樂,“癸水不都這樣麽,這才剛來,沒多少,等明日那才叫天崩地裂呢。”


    “你是說。”張知序僵住,“癸水是血,且每個月都要流很多很多?”


    “是啊。”


    他萬分震撼:“那還能活得下來?”


    “厲害吧?”陳寶香哼笑,“要不大盛史上能出四位女皇帝呢。”


    她說著就捆上了草木灰袋。


    身下別扭又硌得慌,張知序閉上眼,十分艱澀地問,“你這袋子不會漏灰麽?”


    “會啊。”


    “那你還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攀高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白鷺成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白鷺成雙並收藏攀高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