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悠悠中,出現了一個黑點,隨後巨大的石龜逐漸近了,穿過厚厚的雲層,宛若在白色的霧海中遨遊。


    這個高度,已經連仙鶴都看不見了。


    當然就算是有仙鶴,李宣也沒心情去看。


    ‘修行界有沒有駕駛年齡限製啊,這麽大年紀了帶我飆龜......’李宣站在石龜背上,腦中的眩暈感越發嚴重。


    他已經不知道飛了有多高了。


    “老丈,咱們這是去下棋地方的路嗎?”


    李宣麵色發白,深深的吸了口氣。


    “是.....沒錯....啊。”


    敖玄目露迷茫,隨即又露出幾分恍然,道:“前輩是嫌老朽速度太慢了,確實.....老朽多年枯坐......腿腳不便......”


    說完,敖玄又用拐杖頓了頓龜背。


    頓時石龜眼中光芒大放,遊動的四足也跟上了發條似的,張開來撥弄著風雲。


    耳邊唿嘯的勁風更加洶湧。


    “我....”


    李宣梗住,剛想再說兩句。


    隨後又輕歎一聲。


    算了,快些就快些吧,長痛不如短痛,也許這老人家隻是帶他在琅琊海閣兜著圈子,就算飛出去遠一點也沒事。


    再說恐高這毛病,聽說嚇一嚇能好......


    李宣仰頭望天,閉上眼睛,努力克服著內心的失重感。


    雲間穿梭了片刻,速度緩慢起來。


    沒過多久,巨龜微微一震,腳底仿佛有了實物。


    李宣睜開眼。


    眼前是一塊懸空的島嶼,上麵有間茅草屋,好像經曆了風吹雨打,年久失修的模樣。


    一根破木墩子就頓在草屋前,橫截麵光華無比,烙印的棋盤宛如天成。


    但,就是沒有人煙。


    “這是.....下棋的地方嘛?”


    李宣看清麵前的場景,頓時露出苦笑。


    “沒錯......我帶前輩來的......就是下棋的地方啊。”


    敖玄將巨龜停好,顫顫巍巍的走了下去,“主人.....說過,有人破局就帶他.....過來。


    這....有棋盤.....”


    李宣無奈。


    看來這老者是理解錯他的意思了。


    這裏應該是老者的洞府,雖然也有棋盤,但並不是自己剛剛在琅琊海閣的位置。


    也許在老者心裏,有棋盤,那就是下棋的地方吧......


    “老人家,你說了這麽多次主人,那你的主人他.....究竟在哪?”


    李宣聽到這名叫敖玄的老者,不止一次的重複“主人”這個詞語了。


    “主人.....已經不在了。”


    敖玄站在棋盤邊,想用蒼老的手掌撫摸棋盤,伸到一半卻又縮迴來,道:“但我記得,要帶破局之人.....來這裏下棋。”


    在悠長的歲月之中,敖玄不停思考著天殘之局,所以他已經忘記了很多事情。


    但這件事,是被他刻在靈魂深處的。


    “原來如此.....”


    李宣見老者突然失落,也想到了一些東西。


    敖家的主人,應該是已經去世了,此處應該是這位老者和敖家那位祖先曾經手談對弈之處。


    故而,一提到“下棋的地方”這幾個字,老者便第一時間想到了這裏。


    “曾經,主人就坐在那。”


    敖玄伸出拐杖指了指左邊的草蒲團。


    “嗯,那咱們便在此下上幾局。”


    李宣點點頭,也不著急離去了。


    所謂帶破局之人來此處,也是因為老者水平比較高,能與之切磋棋藝的人很少,見到自己露了兩手,想帶自己來此處下棋,迴憶一番昔日的時光吧。


    那就陪這老敖玄下上幾盤,盡他這個興吧。


    總歸也算關愛空巢老人,反正他又沒什麽急事。


    “老丈,你家主人是什麽模樣?”


    李宣開玩笑道。


    “唔.....前輩這麽一說.....我想想。”


    敖玄渾濁的眼中閃過追憶,緩緩道:“眼睛像星星.....眉毛像利劍......身姿如玉樹......儒雅而不是威嚴......”


    “好看嗎?”


    “大概......跟前輩是差不多的。”


    “那確實是個俊朗不凡的男子。”


    兩人聊了片刻。


    敖玄卻一直站在身後,沒有去對麵坐下的意思。


    李宣覺得老這麽站著不是事,便往蒲團上一坐。


    他沒有坐在敖玄所指的那個蒲團上,畢竟那是人家主人的位置,而是坐在了對麵,從棋簍中的棋子來看,是執白的。


    見狀,老敖玄眼皮微微一跳。


    “咦?這盤棋......”


    李宣的目光移向了桌上的殘局。


    “此乃主人.....曾經下過的,老朽....一直沒動。”


    敖玄麵上的皺紋堆疊在一起,歎道:“思來想去了許多年......一未曾破局,如果死前不能解開的話......老朽恐怕死不明目了。”


    “這盤棋有點意思,不過......”


    李宣吹了吹棋盤上的灰塵,令其能更加清晰一些,道:“老敖玄你記得這麽久也實屬不易......”


    考慮到香香來步雲鎮的時間,這盤棋放在這起碼十幾二十年了,這老者居然還念念不忘,哪怕主人死去也還在鑽研其留下的殘局.....


    這大概也是一種睹物思人吧。


    “老敖玄你確定.....想讓我幫忙解開嗎?”


    李宣抬起頭,認真的問道。


    畢竟這是人家的感情寄托,得知道人家是不願解,還是不能解。


    而且這盤棋的複雜程度,是李宣學棋以來平生僅見,甚至都不像人能夠下出來的。


    正常棋手,哪怕是高手對弈,都絕對見不到三個生死劫,將整條大龍牢牢鎖死的局勢,按照正常的下法,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敖玄聞言,怔怔出神的望著棋盤良久,似乎陷入了某種迴憶當中。


    過了良久,才用沙啞的聲音道:


    “解開吧。”


    這三個字,說得無比堅定。


    “好。”


    李宣沒有多言。


    這麽些時候,第一次聽到老敖玄說話不遲鈍,看來這是早就已經想好的答案。


    深深吸了口氣,李宣將心神沉下棋局。


    這盤棋,確實很有難度,三個生死劫環環相扣,有些棋路初看可以下,但到最後是一定會輸的。


    至於一枚一枚試棋,對於解棋來說這個方法是不成立的,因為一盤棋中的變化,比整個宇宙中的原子還要多,不是說下了一步棋,這個局就解了,還要考量後麵無窮的變化數。


    就算是前世的計算機,在如此天文數字之前,也是滄海一粟。


    李宣注視著自己的一項主動技能。


    【窮舉】:“窮棋路之頂,算運籌之極,大道四十九,無所遁之一!”


    窮舉是一種算法,也就是將每一種可能的答案都列出來。


    這就是李宣的自信。


    哪怕前世的人工智能,也僅僅能做到記錄現存的棋手的對局,再通過對局學習再去演算,而不是直接將一切棋路,每一種可能都記錄下來,因為這點已經超出了計算機的能力,就像用水杯在汪洋中裝海水。


    而擁有【窮舉】的李宣,就是這片汪洋!


    草廬風起,吹得屋簷露出半截的雜草微微搖晃,也吹起了坐在棋盤前那人的發絲。


    此刻李宣眼中,隻有這盤棋。


    當他撚起麵前的棋子時,天穹驟然陰沉下來,甚至能看清其中移星易宿,亮起無數交錯的光點。


    有某個難以言喻,看不見摸不著的意誌降臨,順著被風兒卷起的雜草,凝成了實質。


    一個草人,施施然坐在李宣對麵。


    哪怕身軀是雜草所成,舉手投足也有種超然的氣韻,兩隻稻草紮成的手,一絲不苟的放在膝前,是最標準的棋手坐姿。


    很難想象,竟然能從一個草人的眉宇和姿態中,看出輕蔑。


    甚至......這絲輕蔑讓人覺得理所應當。


    風起雲湧。


    二者對弈。


    敖玄見到眼前這幕,忽然楞在原地。


    眼中倒映著坐在棋盤上的兩個身影,渾濁盡散。


    仿佛中間相隔的千萬歲月已經不存在,主人與天對弈就是昨日。


    敖玄所設的琅琊閣,最初隻有棋閣而已,甚至為此囚棋鬼於東海,但哪怕傾盡天下所有棋手之力,枯等無數年,天還在那,天上的棋局也還在那。


    主人曾言人生如棋,於是敖玄的餘生,都在棋上了。


    “以老朽殘軀,助前輩勝天半子。”


    敖玄坐在原地,失去了氣息。


    琅琊海閣地動山搖,仿佛被拋到了天空,又落迴了水中,滾滾波濤如雪浪翻湧。


    一隻山嶽般宏偉的巨龜從閣底鑽出,直上青冥。


    歲月斑駁的龜殼宛若棋盤,橫亙當空。


    敖玄背了琅琊海閣許多年,今日要背負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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