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漫長的兩個月裏,她聽同事們不斷地提起那個懸而未決的案子。


    鍾頤有時候會問她:“你想不想見一見他?”


    從戒毒所被轉移到看守所的石小岸,剃了光頭,瘦骨嶙峋,灰藍色的囚服穿在身上,像是一個沒有生命的假人。


    石小岸被教導員從宿舍裏帶出來,經過諮詢室的門前時,似有所感,別過臉來,朝房間裏望了一眼。


    薑近初手中握著筆在做檔案記錄,抬起頭來,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在短暫的一秒內,他甚至做到了朝她微笑。


    諮詢室隻有小小的三平米,所以門內門外的距離近的很,她坐在桌子後麵,麵對著門口,石小岸就從她眼前走過。


    薑近初幾乎流下淚來,忙低頭疾書,於是看見了他皸裂的後腳跟。


    已經是十一月底的冬天,他的腳上趿拉著一雙舊棉鞋,後腳跟都凍裂了,仔細看還能看見裂口的鮮血。


    結束的時候是看守所的飯點,高中校園的下課鈴一般的鈴聲從空曠的長廊上響起來,每一個寢室的“寢室長”就帶著自己的“室友”排好隊出來,貼牆站著,等待民警的點名。


    老楚停職接受調查後,薑近初跟著另一個年紀稍大的法官辦案子,法官姓邢,與本職很相稱的姓氏,不惑之年就已經打點著退休後的生活。


    邢法官下了班要趕去參加同學聚會,薑近初收了檔案卷宗和他一起走出去,電子門盡頭的民警已經替他們打開了門,似是在催促。


    她從一群靠牆站著的男人們中間走過去,發覺他們幾乎都是十幾二十歲的青少年,乍一看過去,每一個人都是石小岸的模樣,稚氣未脫,卻又深深沉淪在黑暗裏。


    即使是未成年人犯罪,但因為被害人又是在文藝界具有一定知名度的人物,加之縱火焚燒成群的建築,社會影響比較惡劣,開庭那天媒體席還是坐了兩三個帶著臨時出入證的記者。


    邢法官主審的輪/奸案子也是同一時間在隔壁法庭開庭審理,薑近初作為助理審判員,坐在他左手邊的審判席上,其中一位被告在看守所摔斷了腿,所以當天也進行了遠程庭審,最後陳述的環節,那個年輕的小夥子還撂下了很狂妄的話。


    他說:“我聽律師說啦,你們所謂的定罪從輕且從舊,就應該判我無罪釋放才是,反正她喜歡我喜歡得緊,大不了我迴頭去娶了她!兩全其美!”


    辯護律師最痛恨這種亂說話的當事人,當場就拉下了臉。


    隔了一麵牆的另一個法庭,倪雁南的證人證言剛剛被法警呈到主審法官麵前。


    “這孩子從小就有點心理疾病,又被我爸喂了什麽東西,我上次迴去才看見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針眼,這不能不算虐待吧?”


    主審法官提問公訴人:“被告人的身體檢查報告是不是如實描述?為何吸毒這一項原因,查清楚了嗎?”


    公訴人處變不驚,將物證遞交上去。


    倪雁南眼眸略彎,卻是掃向辯護人席位。


    他向來是眼高於頂,隻肯看漂亮皮囊。


    而這位年輕的辯護律師,不僅生了一副好皮囊,那種骨子裏透出來的氣質,才是最讓人移不開眼的存在。


    社會上有許多光芒耀眼的天之驕子,也有許多暗淡木訥的尋常角色,強硬的作風和老實的性格,前者像麥芒針尖,後者又好比麵團棉花,沒有一樣值得他青眼有加。


    除非是真正……真正的中庸之道。


    倪雁南意識到這一點,在心底嘲笑自己的癡心妄想。


    但是又忍不住去打量那個人。


    石小岸的手臂被法警抬起來,袖子挽起,寒冷的空氣使得肌膚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時隔兩個多月,那些美工刀和鋼筆筆頭造成的傷疤留下的痕跡仍是觸目驚心。


    通過審判席兩側的顯示屏,向旻丹顯然也看見了那恐怖的傷疤和針眼,他有點密集恐懼症,當下就白了臉,望向身邊的黎絮。


    他師父隻淡淡看了一眼,沒什麽震驚的神情,想來是之前就見過了。


    這個案子牽涉眾多,舉證被不斷推翻,弄得一團亂麻,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媒體記者坐在台下,隱隱約約嗅到大新聞的味道,那一點興奮之情就溢於言表了。


    被害人的兒子出庭作證,證實了虐待事件的存在,毒品再摻和一腳,市局的同誌們又該被電話從被窩裏叫起來了。


    “他們檢院什麽個意思啊,自己偵監科的那幫人幹嘛不使喚啊?”


    頂著雞窩頭蹲在街邊的便衣刑警還在嚷嚷,被鍾頤不輕不重地敲了爆栗。


    “再大聲點兒?”鍾隊長的眼黑圈都賽的上國寶了,叼著煙把報紙翻了一頁,“有本事去那酒店門口嚷嚷去,然後用你的三寸不爛之舌感化那些混賬,最好他們還能乖乖跟我們迴警局,然後招出和線人的接頭點。”


    那黑炭也似的小夥子扁扁嘴,又不死心道:“哎,老大,我能不能跟你換個位置啊,我想坐那凳子。”


    鍾頤:“……”


    江灣別墅的案子出現了奇跡般的局勢扭轉,石小岸被證實,當初在樓下便利店購買的隻是一盒煙,而不是打火機。


    他的打火機,是從鍾頤家拿的。


    老畫家為了追求藝術而“吸毒”的說法被質疑,最後幹脆被自己的親生兒子推翻,在二審的法庭上,這留長發的年輕男人要了一把椅子坐下,像是要來演講一般,竹筒倒豆子也似的,把他那畫家父親的私生活抖了個底兒朝天。


    早年混幫派、坐過牢、開車撞死過人、招/嫖吸毒……每做一件觸犯法律的事情,他父親就多一點所謂的藝術的靈感。


    倪畫家有自己的一間廢倉庫畫室,倪雁南去過一迴,看見了那些惡心的女人,跑迴去告訴母親,後來他的父母就離婚了。


    等他成年之後,他的畫家父親炫耀一般,將他帶到那間老畫室裏,那一天他看見了被迫充當人體模特的石小岸。


    這些扭曲的人性物化呈現在他的畫作上,也不知是喚醒了哪一點未進化成功的獸性的共鳴,越是用黑暗和瘋癲的手法畫出來的畫,賣的價格就越高。


    “那些人看懂了,所以去買畫,歸根結底,為的不是欣賞美,隻是欣賞惡罷了。”


    倪雁南總結性地說了這麽一句詩意的話。


    他的眼神飄向右邊辯護人席位,見到對方抬頭衝自己略微點頭示意之後,心情大好,很沒規矩地露齒一笑。


    被主審法官提醒說法庭上請保持嚴肅。


    賣出的畫和買畫的人被攪了一番,幾個驚弓之鳥甚至親自把畫送了迴來。


    聖誕節到來的時候,薑近初感冒了。


    係統內部自己進行的調查既繁瑣又耗時,好在相對公正,她也樂意配合,就是兩頭忙,總歸是太透支,終於負荷過重倒下了。


    杜優一邊心疼一邊罵她:“你別是個瘋子吧?”


    薑近初一生病就先流鼻血,給自己止血的同時還要挨罵,糟心的不得了。


    “罵孩子做什麽呢?”魏叔叔責怪地看了看杜優,又對她說:“近初,過來吃藥。”


    薑近初歡天喜地的過去喝衝劑了。


    天一擦黑,杜優就時不時去陽台觀望。


    薑近初陪著和藹可親的魏叔叔在客廳裏看電視,覺得自己親媽走來走去的,晃得她頭暈,就喊住她:“你在幹嘛?”


    杜優迴過頭來說:“怎麽還不來接你啊,這孩子看起來工作很忙……”


    薑近初奇怪道:“家裏沒有床給我睡了嗎?我難道就不能留宿一夜?”


    “那倒不是……”杜優吞吞吐吐道:“今天不是聖誕節麽,你們小年輕不興過洋節日啊?”


    薑近初:“最近有點忙,忘了也有可能……”


    她摸摸下巴,又道:“算了,我去找他吧,確實應該過個節,這麽單調的生活仿佛失戀,這可不行。”


    說風就是雨的薑近初披上外套就下樓去了,聖誕節的夜晚,街上倒還熱鬧,她把臉都藏在羊絨圍巾後麵,穿過一群歡樂的年輕男女,默默地走向黎絮工作的律所。


    律所離薑近初家裏有二十分鍾的腳程,她又走得慢,花了幾乎一倍的時間才到達那棟建築前的小廣場。


    這裏也擺了聖誕樹,樹上纏著小霓虹燈,但是廣場上空沒有拉上小彩旗,所以這棵樹這麽被精心裝點了放在空曠的位置上,就顯得無比孤單落寞。


    她自己覺著一路走來身體暖和不少,雖然耳朵被冷風吹得有點紅,但是出於稍微抖m的心理,又感到整個人抖舒坦許多,於是站在聖誕樹邊,掏出手機給黎絮打電話。


    他們兩個的戀愛鋪墊尤其長,就沒什麽火花可以摩擦,相處模式日漸趨於老夫老妻,薑近初總覺得這是一種甜蜜的憂愁——黎絮黎老師本人很甜,但是工作狂與工作狂談戀愛就很令人發愁。


    電話打通了,但是被無情地掛斷了。


    薑近初眼皮子跳了跳,就看見一個人從公司大門走了出來。


    是盧鄰月。


    隔著老遠地,就朝薑近初揮手,借著她身後大門的燈光,薑近初明顯看到她手上捏著的是一部手機。


    薑近初對她向來不客氣,皺著眉就問:“你拿著他的手機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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