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近初硬著頭皮介紹:"黎絮。"


    旁邊這人七竅玲瓏心,隻消兩眼就明白了眼下局麵,隻見他從從容容站起來,朝鍾頤伸手:"鍾警官,多謝照顧。"


    鍾頤禮貌迴握了一下:"不用謝,分內之事。"


    黎絮淡淡一笑。


    "鍾隊!"警員急急忙忙跑過來匯報,"唐蓉蓉的屍體找到了!"


    薑近初臉色一變,問道:"在哪裏?"


    那警員道:"下遊河灘……"


    "這麽小的孩子,太可憐了,唉。"


    醫生把口罩摘下來,蹲在那個泡白的小小軀體邊上歎了口氣。


    薑近初站在人群後麵,垂下眼簾,一聲不吭,手卻不受控製地顫起來。


    黎絮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近初?"


    鍾頤在人群之內迴了個頭,正好看見她倒在他懷裏。


    唐蓉蓉是個聰明的孩子,因為聰明,所以她默默承受了同父異母的哥哥帶給自己的痛苦,薑近初的到來,使她產生一種這漫無邊際的痛苦似乎可以找到缺口傾訴逃離的錯覺。


    薑近初確實想過幫她,但是最終她沒有做到。


    唐蓉蓉在山林間逃跑的時候,是不是也不是那麽信任她,所以才決然離去?又或許……她根本就是誰也不信任,所以選擇自己麵對唐平。


    她連下一步怎麽辦都沒有想過,隻是帶著一腔孤憤委屈,張開手,攔住了持刀的惡鬼。


    薑近初想起來唐蓉蓉被自己抱在懷中的時候,小大人也似的那一句話——


    "書哪裏是讀的完的呢?"


    像是無意中說破了結局。


    她沒來得及長大,就將花瓣一樣稚嫩美好的生命葬送給了苦痛。


    站在深淵邊緣看到的人是薑近初,可她沒能拉住唐蓉蓉的下墜。


    更準確的說法是,她一直站在深淵邊緣,因為看過太多走向覆滅的背影,所以手腳都生了漠然迴避的枷鎖。


    這冷冰冰的鎖鏈,一頭束縛著她的手腳,一頭連著那巍峨屹立的豐碑,動輒叮當作響,薑近初懵然四顧,周圍竟人頭攢動,來來往往,盡是和她一樣麵目模糊的黑袍人。


    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一身黑袍,心口處隱約露出血紅色的痕跡,和她擦肩而過。


    她於黑夜裏驚醒,茶莊村的台風和下遊的河水都仿佛從指尖身上掠過去了,隻有心髒還劫後餘生一般驚魂未定的跳動著。


    她喘了幾口氣,覺得背上已然被冷汗濕透,然而四肢疲乏懶動彈,遂頹然將頭埋在膝蓋上。


    "又做噩夢了?"


    黎絮坐起來,輕輕拍著她的背心:"我去給你倒杯水喝。"


    他的雙腳剛剛著地,薑近初卻從背後抱過來,雙手繞過了他的腰,像是在抱他,也像是在抱自己。


    他迴過頭來,薑近初也仰起臉,那細密柔軟的吻就落在了他的下巴上。


    "我又夢見了唐蓉蓉,她一會兒漂在河麵上,一會兒又在我懷裏,"她低聲說著,"夢到我自己和許多人站在懸崖邊上,一群人從山下上來,直直往前走,直到一兩個掉下去,他們才迴頭……我在夢裏,是一個沒有臉的幽魂一樣的人……"


    黎絮轉過身來,看著她說:"還沒到年底結案大關,你就這樣做噩夢。"


    薑近初搖搖頭,環在他脖子後的十指扣在一起,窗簾是素淨的淺藍,窗外夜空或有光,透過來,映在她烏黑的長發上,她的頭靠在他心口的位置。


    "要不然去我那裏住一段日子?"


    薑近初悶聲說:"不去,我媽知道了非打斷我的腿不可。"


    黎絮笑道:"伯母要是知道有人登堂入室,又在半夜裏讓你穿著睡衣這樣靠著,也會打斷你的腿吧?"


    "我家我說了算,出去她才會嘮叨幾句,不定時聽話而已。"


    "再說了,她站在樂不思蜀,哪裏顧得上搭理我。"


    他不禁笑了起來,摸著她的頭發說:"什麽歪理。"


    "反正你這段日子也待業在家,何不趁機會出去散散心?"


    說起這個,薑近初無奈道:"在下也想掛印辭官,走馬江湖。"


    "你連印都沒有了,怎麽掛?"他笑了一聲,又輕聲道:"想不想見見黎潼女士,她一個人住山上怪寂寞的,我把你送過去給她做個伴,她對你很感興趣。"


    薑近初一臉莫名其妙:"黎潼女士又是誰?"


    "我媽,"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薑近初,笑說,"你未來的婆婆。"


    第二天薑近初都是懵的,昨晚她輾轉反側,一夜沒睡好,原因就是沒能承受住"你的婆婆"這四個字的精神衝擊。


    她攥著機票,一連幾個深唿吸,最後還是哭喪著臉說:"我緊張。"


    "坐飛機有什麽可緊張的。"黎絮坐在她對麵,翻了翻報紙。


    窗外停機坪上能看見又一架飛機掉頭駛向滑翔道。


    起飛了……


    薑近初看了看手心的機票,離自己這架飛機起飛還有40分鍾。


    黎絮合起報紙,放在一邊的書立架上,雙肘擱在小圓桌上,盯著她看了兩秒就破功笑開了。


    薑近初惱羞成怒:"幹嘛啊?"


    眼角都紅了,又置氣道:"你的機票為什麽不是和我同一個目的地?"


    黎絮道:"說傻話,我隻是比你多飛一個鍾頭罷了,有在o市降落休息的,等我忙完了手頭的事情就去找你。"


    眉眼彎彎,說不出來的使壞勁兒。


    薑近初問道:"自己出差辦案子還要把我拎上一起帶走的,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醋缸子。"


    "這話有點冤枉你胸襟寬廣的男朋友。"


    "那上次茶莊迴來後你在醫院照顧我,結果把自己照顧發燒了,我要出去給你買點兒粥,你怎麽說都不肯讓我出病房門,還騙我點外賣,"她一想起這件事就忍俊不禁,"你明知道鍾頤來看我,但我不在自己的病房裏,他找不著所以給你發信息……你很幼稚啊黎老師。"


    她口中"幼稚"的黎老師若無其事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顧左右而言其他:"機場的咖啡真難喝,是不是速溶的啊?"


    "你喝的是我的港式奶茶。"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這個奶茶味道很特別,一般人欣賞不來。"


    "說這些晚了。"


    "……"


    到了o市出機艙,黎絮跟她吻了一下額頭當作告別,然後神清氣爽地去轉機乘客的候機廳了。


    薑近初站在轉盤前等自己的行李箱,看到手機顯示的來電人姓名,嚇得小臉慘白。


    "阿……阿姨好……"


    黎潼女士三十歲生的黎絮,現在是比薑近初媽媽還要大的年紀,聽說在地質研究所琢磨了大半輩子石頭,琢磨出了蒸蒸日上的少女心和文學夢,出版過科幻小說和兒童小說,黎絮小時候被迫讀了兩本,還要交讀書筆記,她還動不動喜歡贈書,讓家中子侄輩苦不堪言。


    電話裏的黎媽媽興高采烈的,先是三言兩語介紹了一下自己,又問薑近初一路辛不辛苦,她開著車去接她,讓薑近初就在機場等她。


    之前黎絮交代過她,說黎潼女士是比較鬧騰的雙子座。


    薑近初推著自己的行李箱走出大廳,這座城市燦爛的陽光和鮮花的馨香一下子擁簇上來,比x市低十度的溫度,避暑和旅遊的最佳去處,也是溫柔又多情的異鄉。


    她笑了笑,對電話那頭說:"好,那我在這裏等您。"


    在隔了山水幾程的x市,一個男人手上的手銬反射著從高牆電網之上落下的陽光,他半睜著眼,腳步踉蹌,被獄警一左一右押護著,來到接待室。


    他坐下之後,那綠漆鐵門才被人打開,女警帶著一個年輕女人走了進來。


    那女人猶猶豫豫地走進來,滿臉盡是驚惶之氣,眼睛瞟到他,又飛快低下頭去。


    唐衍山眼睛一亮。


    他怎麽可能忘了她!他怎麽能忘記那個柔弱美麗的少女!她最好看的時候都給了他,還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


    他剛要湊到那玻璃窗口去,就被獄警按了迴來,警告他老實點兒。


    那女人抬手把碎發別到耳後去,她確實是眉目清秀,應該像許多鄰家的姑娘,有柔軟秀麗的長發和碎花斑斕的裙子。


    但是她沒有,她隻有蒼白的肌膚,滿是傷疤的手,和洗的褪色的一件灰黑格子襯衫。


    "秀芝!"唐衍山喊她,眼睛裏滿是血絲,"你去哪裏做工?為什麽手上都是傷口?"


    他的嘴唇顫抖著:"你迴來跟我一起過日子好不好?好不好?"


    "蓉蓉她長得跟你特別像,是個漂亮的小丫頭……你迴來,我再也不打你了,我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我有蓋新房子,也有在村裏修電線……我不打你了……以後你打我……你盡管打我!"


    那女人驚異地看著他,然後轉過頭去和女警說了什麽話。


    唐衍山暴躁地喊:"你為什麽不說話!秀芝!秀芝!"


    獄警手中的警棍按在他肩上,那年輕人冷冷道:"她聽不見,所以找了會手語的女警。"


    唐衍山心神大震,再看過去時,眼淚就流了下來。


    對麵,隔了玻璃牆,女警正在比劃著給那女人理解。


    陽光落在她不再美麗的頭發上,也不知道她聽到了什麽,雙手捂著嘴,轉過臉來,對著唐衍山,兩行淚水就流了下來。


    女警拿起電話話筒給她,她顫著手接過了,聲音就傳了過來。


    柔軟,沙啞,絕望。


    她說:"我的蓉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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