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安潔鄭重敬酒,要司南譽前去,司南譽無言喝酒,自然是應了。


    燈火靜靜的照著,安潔在一件件替司南譽理著要帶了上路換洗的衣衫,司南譽坐在床前,有茫然無措之感,兩人都心知明天要暫時分手是必然的了,他們新婚以來,時刻不離,恩愛甜蜜,不大想得出分手之後的感覺,隻是想到要分手,心裏已經空空洞洞的有莫明的悵惘。


    司南譽對安潔道:“安姊,讓小雲來理這些東西吧,我心裏怪煩的,你陪我說話兒。”


    安潔應道:“東西已經好了,我隻是再看一遍。”


    她說完將理出來的衣衫和一包珠子,一包葉子金,緩緩打成一個包裹,放在桌上,也在床沿坐了下來。


    司南譽輕輕將身邊安潔攬在懷中,揮掌將燈火熄去,冷冷的月華從窗靈照進來,伴隨著涼的晚風。


    安潔輕聲道:“我是不想你走的,非常不想。”


    司南譽也輕聲道:“我知道,安姊要我去是不得已的,若我不去,安姊自己一定要去了,而我是無論如何不會讓安姊去的。”


    安潔輕聲叮嚀道:“你罡氣功夫初成,劍掌又是招式初創,若遇真正的高手一定會有破綻,你遇敵不論強弱,一定先要設法防身。”


    司南譽微微點頭,下頜碰在安潔頭發上癢絲絲的,安潔又叮嚀道:“師侄輩男的有驕橫的,女的有刁蠻的,你不和他們生氣。”


    司南譽又頜首應了,安潔又叮嚀道:“師父一輩裏,師父是唯一在陰陽真氣方麵較有成就的一個,若戰內力,多半是他出場的,你能替還是替他下來。”


    司南譽又應了,也輕身叮嚀安潔道:“我走後你早上要晚—點起床,晚上要早一點安歇。天心雙飛環助你在不覺中增進內家功力,也不要再練功了。”


    安潔也微微頷首,她依偎在司南譽胸前,她頷首,溫潤玉頰與如雲秀發都隨了在司南譽胸前輕微移動,司南譽又道:“你沒事就替我們孩兒做衣服,做帽兒,做老虎頭鞋子,讓他生下來就有他媽媽做的衣服穿,他就不冷了。”


    安潔也應道:“嗯,我知道,你也早一點迴來,我讓他等他爸爸替他穿第一件衣服。”


    他們依偎床前,望站窗前明月,輕聲軟語,叮嚀囑托都是些身邊瑣事,若不能親身照顧平生至愛的人,便由他將一千種叮嚀講一萬遍,也仍有詞不盡意的感覺。


    天上的明月西沉它留下來的涼冷猶存,暗空的萬點簿星,都掉落塵間,掉在蓮葉,落在荷花,化為千萬點晶瑩明潔閃爍生光的露珠,圓潤的露珠,有時會相合,有時要分離。


    司南譽振衣出房,手上拿了包裹,腰下掛了寶劍,小雲小倩一直送他出門,司南譽囑咐道:“我輕輕柔了安姊睡穴,她醒了你們替我好生勸慰,告訴她……”


    他仰頭望著曉霧迷蒙的天空,想了一會,方道:“告訴她我小時年幼無知任性驕縱,幸得她天性的溫柔慈和,所以才沒有做什麽錯事,我在外會記著,請她放心。”


    家人們圍觀相送,最歡喜講話的小倩今天一直沒有講過話,小雲送過絲鞭,輕聲說道:“姑爺,你也保重。”


    司南譽微微點頭,解馬鬆韁,揚手揮鞭,在曉風殘月裏縱馬而去。


    司南譽騎的是他最歡喜的烏雲蓋雪聰,遍身一黑,隻有四蹄飛白,筋強骨健,迅捷善行,他一路疾行,第一晚歇在嘉興,第二天下午到了蘇州,他受安潔囑托,來拜望吳一塵稟告一塵安潔懷妊,終南門戶勢弱,他孤身北上赴援,一塵為女兒欣喜,對那武林恩怨,隻是無言歎息。


    次晨離了蘇州,他離家中的柔情漸速,策馬越疾,行程越遠,他一路上中午打尖,夜晚投宿,屢聽離人言及,他家杭城焰火的盛事,大江南北二十四家鏢局合保一家家宅的平安,局外人不知是醫仙四十年情思天下的結果,都忍羨他家的豪富,至於偶然武林人物酸談,對他武功的神奇也是愈傳愈盛,其實他自己知道“玄門罡氣”雖然是極頂的功夫,他初學外擊的功力不純,可不會一掌將三萬六千頃的太湖全部震動,聽了心裏有一絲得意,又有一絲件悵惘,這才知道雙鞭唿延烈,為何以江南第一大鏢局總鏢頭的身份,前去杭城相請自己還未出世的士子萬裏赴援的緣故。


    他策馬疾奔,馬越快,馬後那一陣揚塵越重,懦怯的人吃了灰隻是嘰咕埋怨,氣壯的就要叫罵,虧得他自小任性,做起事來,對身旁別的事,向來不太理會,他記著安潔的叮嚀“早去早迴”,一心趕路,所以叫罵由他叫罵,他卻聽若不聞。


    司南譽不數日已經出了江蘇,進入山東,第一站是犢崮山下的臨城,司南譽出城便即策馬,山險路狹,“烏雲蓋雪”雖然是良駒,也無法快行,隻見前麵不遠有兩匹黑驢,從背影看左麵是位銀白須髯飄浮的老者,右麵是身材苗條的女子,緩緩向前而行,司南譽的馬到了他們身後,他們也如若無人,並不讓路。


    司南譽隻得勒馬在後相隨,俟機再一衝而過,隻聽老者嘀咕道:“我老人家幾十年不出山,世界大變了,現在的小夥子不論從哪裏看,都有一百樣不順眼。”


    那少女也嚦嚦鶯聲,極其嬌媚的道:“是呀,住店不算帳,拿了金葉子砸在櫃台的戥子上,倒象是別人沒見過金子似的,老祖宗,你說可氣不可氣?”


    司南譽既不能前衝,隻得隨在後麵,聽他們言談消悶,所以聽得清楚清楚,他一路行來都沒算過帳,吃飯住店臨行總是隨意摸兩三片金葉子扔在櫃上打馬便走,現在他們明明是說自己,聽了更大為生氣。


    那老者被這少女一言也勾起怒火道:“簡直不像話,別人好意讓他路,他卻得意洋洋請人吃灰,真是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人。”


    司南譽小時做頑童吵架也是好手,一句:“現在叫人見見!”沒有出口,忽然想起昨天臨入城果然好似曾策馬疾行趕過這一老一少,他這才知道,人家是有意找麻煩來的,暗想:“自己會武之後還沒有尋人打過架呢,倒先和這一老一少學學江湖上向別人尋事生非的手段。”


    他好奇之念衝破了怒氣倒也不再生氣,他對那少女不甚在意,這老者坐驢上氣度之沉穩較之醫仙猶甚,心中自然深深警惕。


    他想到這裹那少女又開言了,道:“老祖宗,那小鬼是個四不像,文不文、武不武、男不男、女不女,美兒記得清清楚楚,再遇見了就讓他跟在後麵吃一天灰。”


    那白發銀須的老言對這主意大為讚賞,道:“妙呀,你好生看住了,不要讓他過去,叫他乖乖的跟在後麵吃一天灰。”


    那自稱美兒的少女嬌聲應是,兩人默默緩行,倒不再出言逗。


    司南譽對這隻見背影的少女言詞尖利也大為欽佩,暗想:“自己穿了秀士的青衫又掛了寶劍,被她認為文不文,武不武;身為男子,手上的絲鞭,擊劍的絲絛,花式精絕,是小雲紡織的,又鑲了各式珠翠,竟被她識為男不男,女不女,想不到自己這身樸素之中不脫華麗大方的打扮,使杭城士子生羨,群起仿效的,竟被她說得一文不值。”


    司南譽有安潔送的避塵辟毒大珠在身,這一老一少雖然有時故意揚塵,他也不會吃。


    他動了頑心,亦步亦趨跟在這一老一少身後,他這時想看一看這牙尖嘴利姑娘的正麵的心思,倒在與他們相吵相罵的心思之上。


    司南譽漸漸被前行二人,提起興致,暗暗忖道:“普通人到了開始修習陰陽真氣,精華尚要內斂,自己一開頭就從他人手,所以一如常人,就連日常相處的醫仙安姊婚前也不會看出破綻,想來你們也一定看不出,倒要看人你們把我這無賴士子有什麽辦法?”


    那前行少女開始請司南譽吃灰,有興得很,可是司南譽甘之如飴,一直在後釘梢,緊緊跟隨,妙齡少女被個年青士子釘在身後,她就很不自在了,司南譽想一睹她的廬山真麵,目光自然在她身後逗留,少女對少男的盯視最為敏感,她兩頰暈紅漸漸升起。


    旁邊那老者看自己這族內的重侄孫女與習藝師門的重徒孫女,遊俠江湖一向狠天狠地,聰明伶俐,不吃虧的,忽然吃了這無賴士子的啞巴虧,倒要看她如何應付,所以雖然那少女有點可憐兮兮兩頰暈紅的望著他,他也如若不覺。


    這少女先不知司南譽性性頑皮,挑達不羈,有避塵珠在身,也不畏蹄下的揚塵,以為他迷於自己的美而目眩神移,呆呆的將兩匹黑驢的揚塵吃了一路,心下有些為自己的美麗高興,對這發魘的士子有些好奇,借著峰迥路轉,雖然偏過臉去以示不屑,秀目餘光也偶而打量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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