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湖水再一次恢複平靜的時候。


    方瓷在水麵的另一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麵龐。


    她連忙轉過身去,胡亂抹著自己臉上的淚水,盡量平複著自己的心情。還有那種從心底湧出的惡寒,以及她胃裏翻湧著的惡心想吐的感覺,她也盡力忍耐著。但沒過幾秒,她額頭上便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你來了。”方瓷一向綿軟舒適的聲音裏,帶著淺淺的尷尬。


    “嗯。”方子晉點了點頭。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方瓷沒有想象中的欣喜,反倒有些失落。她曾無比期待著,身後這個人能夠來帶她離開這滿是淤泥的世界,迴到她正常的生活軌跡中。但如今,這種希望落空的滋味太苦澀了,還不如一開始不要給她希望的好。


    池塘裏很清澈,方子晉順著陳列在池塘裏的石頭,緩緩朝方瓷走來。


    方子晉的衣衫顯得很淩亂,他的臉有些髒,像是奔波了許久,才來到這裏。


    方瓷望著近在眼前,卻又好似遠在天邊的那個人,緩緩開口:“哥哥……”


    “瓷兒,我有問題要問你。”踏到靠岸前最後一塊石頭上,方子晉站定了。他定定地看著方瓷,像是在打量一個很熟悉的人,又像是在打量一個陌生人。


    額頭上一絲冷汗滑下,方瓷臉上的微笑很平靜,完全看不出她此刻很難受的樣子。她笑著,眼中含著方子晉,也包含著他身後的風景,她語氣溫和,明知故問地說:“哥哥不遠萬裏來到這裏,是來找我的嗎?”


    “你是誰?”方子晉的眸子越發漆黑,因為他發覺,他竟如何也看不明白他這個妹妹。眼前的方瓷笑容甜美而柔弱,很難讓人聯想到,她在這個偌大的地下國家裏,是個舉足輕重的角色。


    “哥哥,你是來帶我離開的嗎?”方瓷依舊笑著,隻是身子那偶然間的微微顫動,透露出她是強撐出來的。


    方子晉不答,隻是死死地盯著她。


    “不是……嗎……”方瓷失落地轉過身,她自嘲地笑笑“秦時郡主已經是你的全部了吧,你不會帶我離開這裏,去看外麵的世界了吧。”


    “你究竟是誰?”身後的人依舊堅定的質問著她。


    “是啊。”方瓷抬頭看著天空,這裏是地底城市,頭頂的天空是用強大的法陣,扭曲了時空而出現在這裏的,今天的陽光分外刺眼,盯得久了,方瓷的眼眶裏出現了些許淚花“我究竟是誰呢,誰會來尋我呢……等了那麽久,我又在等誰呢……”


    方子晉皺起了眉頭,他不知道這個妹妹自言自語地在說些什麽。


    然而,不知從什麽時候,方子晉的身後出現了兩排士兵,他們巡崗至此,發現了擅闖進來的方子晉。雖然不知道他是用什麽方法闖進來的,但為首的士兵認為這件事自己責任很大。於是他放下手裏的長刀,落在地麵上發出重重的撞擊聲。隨即指了手下兩個士兵,命令道:“去!將那個擅闖王城,打擾王上的人抓起來!”


    “是!”士兵躬身時,身上的鎧甲發出了重金屬的摩擦聲。


    方瓷側眸一瞥,眉頭一皺,隨即一揮衣袖,低吼了句:“滾。”


    她的心裏很焦躁。


    有股無名的火焰在升騰。


    伴隨著那句“滾”的同時,衣袖揮舞間,一陣風猶如刀子般,迅速掃向後麵的士兵們。


    方子晉還什麽都沒反應過來,就聽見身後劈裏啪啦的金屬落地聲,他的左臉上,一道細細的口子,流出了血。方子晉眨眨眼睛,摸摸臉上的液體,再伸手一看,是血。


    他轉過身去——


    隻見池塘另一邊的士兵們,都被切成了兩半。鎧甲七零八落的碎在地上,武器也被削成了好多節。而變成兩半、或多半的士兵們,正互相扶持著……幫助戰友接四肢和身體。


    即便是再見多識廣的當朝太子,看到這個畫麵,也被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要你……”方瓷的聲音小小的,細若蚊吟。她沒有迴頭,隻徑自往前走。可卻連走路,都是搖搖晃晃的。


    四周空曠,沒有可以給方瓷扶的東西。前麵是好幾個岔路口,不知通向何方。


    方子晉蹙眉,他追上前去,扶住妹妹。


    卻不成想,他剛抓住方瓷的細胳膊,就被方瓷反手抓過來。


    一手扭過他的手腕,另一隻手拽著他的衣領。


    方瓷的眼神裏充滿了狠厲,可是身上停不下來的顫抖,與走路的不穩當,都表明了她現在的狀態十分不好。


    “我要你……”方瓷一點點地逼近他,她的眼神深邃而不見底。手上一用力,方瓷將方子晉猛地扯近,隨後一字一句地低聲命令道:“離開她。”


    他們的臉貼的很近,幾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唿吸。


    方瓷的眼中有著狠決。


    而方子晉則一臉驚呆。


    “她……”方子晉呐呐出聲。


    “你有多愛她?”方瓷冷聲詢問。


    方子晉知道方瓷口中的她,指的是秦時郡主。


    方子晉垂下眼眸,半晌才出聲:“我……”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啪嗒”方子晉感覺到有水滴到手背上。


    “一直一直,都在等你……”


    “對不起。”方子晉充滿歉意。


    放開了方子晉。方瓷強撐著不舒服的身子,忍著胃裏惡心翻滾的感覺,搖搖晃晃的離開了。她不想麵對自己被丟下的事實,想要逃離他。逃離這個在自己心中,無比重要的哥哥。好像隻要離開了,她心中那個重要的哥哥,就還是會恢複成原來的樣子。隻要她有危險,哪怕是手指破了點皮,都會立馬出現,擔心地、寵溺地喚著她,瓷兒。


    隻那一聲,就算再難過再痛苦,方瓷的內心都會被蜜餞給填滿。


    當那個人滿臉歉意,對她說對不起的時候……


    不知為何,本來就在犯惡心的方瓷,一下子感覺更惡心了。


    原來她那英明神武,自信優秀的哥哥,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原來那不論大小事都會處理得當,沒有難題能困擾住他的哥哥,竟會因為一個心愛的女人,而放著最親密的妹妹不管不顧。看見她被困在這樣一個地方,第一個想法,不是保護她,第一句話,帶她離開。


    而是,道歉。


    -


    -


    方瓷像是逃一樣的,搖搖晃晃地跑進了一條岔道口。


    而方子晉這迴並沒有追上去。


    隻是他手上餘留的淚水,從指間滴到了地上,慢慢幹涸,消失無蹤。


    -


    -


    後來,失蹤的太子突然出現在榕宮中。


    交出手中的繼位戒指。


    宣布退位。


    緊跟著,在民眾選舉中,方瓷以零反對的票率,毫無疑問的當上了圓之國的儲君,獲得了繼位戒指。


    從那之後,榕樹城破天荒的有了一個乞丐。


    也多了一條眾人皆知的消息。那就是儲君十六公主,明令所有士兵保護那個乞丐。但若有第二個乞丐,不是驅趕,就是收進奴隸收容所。


    還多了一件怪事。凡是靠近那個乞丐的女子,都會離奇身亡,久而久之,便沒有誰再敢輕易靠近那個乞丐。但時不時就會有人,給那乞丐丟點錢,保他吃喝隨意。


    同時,身在平陵的秦時郡主,婚期一拖再拖。上門提親的人不少,卻都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位少年。


    朝暉皎月,日複一日。


    榕樹城始終都屹立在那裏。每過一日,城裏麵就又多了不少故事。而城牆上那些飽經風霜的磚磚瓦瓦,卻絲毫沒有改變。


    -


    -


    幻境內


    -


    深吸一口氣,方瓷使勁拍了拍大樹的枝幹。


    有不少鞋子因為她拍樹的動作,而落了下來。


    方瓷注視著那些下落的鞋子。與之前一樣,鞋子們一落地,便掉進平坦的土地中,消失不見。低著頭看了一會兒地麵,稍一思考,方瓷的眼睛亮了起來。


    她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了,這個幻境在消耗她的體力。


    她必須出去!


    既然沒有辦法爬到樹上去穿到鞋子,那麽……


    眼中寒光一閃,方瓷往後退了幾步——


    接著,她拔出腰間的寒刀,微微躬下身子,做出了準備攻擊的架勢。


    下一瞬,隻見她飛速往前一竄,身形一閃——


    樹旁,地上的青草尖齊齊的斷了一小點。而那一小點青草尖,此刻,在空中飛揚。


    樹上掛著的鞋子們一顫一晃的,顯得心情愉悅。


    但下一刻,它們就像是被電到了一般,不再那麽愉快的搖晃著。它們停了一瞬,然後紛紛開始顫抖。


    原本筆直的大樹,已經緩緩傾斜了過來。


    緊跟著,樹上的鞋子,一隻跟著一隻開始消失。它們消失成星星點點的碎片,不斷往上空升去。


    也有不斷墜落的鞋子,消失在地麵上。


    也許是因為落下來的鞋子太多了。很快,地麵上便出現了一個大洞。那個大洞呈現黑紫色,模樣很奇怪,洞內就像是時光扭曲了一樣,令人看不真切。


    天空正在消失。


    那個大洞就像是有著某種吸引力般,吸引著這個幻境中的一切。很多樹木花鳥都消失不見,它們逐一化作點點星光,而後被吸進大洞裏。


    如同吃不飽的怪物似的,隨著吸入的越多,洞穴也逐漸變得越大。


    方瓷剛走到黑洞邊上,卻不成想腳底的洞穴突然變大!頭頂上那片天空的顏色不見了,她隨著天空一起被黑洞吸了進去——


    -


    -


    一瞬間,天暈地旋,意識渙散。


    一股強烈的困意,從方瓷的腦後襲來,一陣強過一陣。她渾身的肌肉,就像是被打散了一般,酸痛與疲勞感一瞬間填滿了整個身體。方瓷別無選擇的承受著這一切,她聆聽著自己的心髒,似乎……快要停止了……


    心跳的速度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怦——怦——怦怦、怦——


    心跳,停止了。


    一種溺水的感覺向著方瓷襲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裏,靈魂還是不是在自己的身體裏,她除了還能意識到自己之外,對自己的身體毫無知覺。她不清楚自己的手在哪,是站著還是躺著,也完全沒有力氣睜開眼睛。


    身體裏的力氣本來就所剩無幾,現在,這僅有的一絲力氣也在慢慢的離開她。


    察覺到自己快要死去,無限悲傷之際,方瓷竟然還有一種解脫的慶幸感。


    終於……不用再被那塊奇怪的青光石控製著。


    終於,自由了。


    與方瓷想法相悖的是,她才剛覺得自己解脫了,命運就再一次叫醒了她。


    眉心散發出淡淡的青色光芒,方瓷的雙眼睜開了。那雙眸子散發著青色的光芒,空洞而又毫無焦距。與此同時,她的心髒又重新跳動了起來。


    ……


    怦、怦怦——


    一聲強過一聲。


    -


    -


    過了一會,意識緩緩恢複,方瓷的手指動了幾動,悶悶的響雷聲傳入耳中。


    睜開眼。


    四周的陳設有些熟悉,似乎是她母妃的住所,方瓷左右張望著。那雙迷茫的雙眼一眨一眨的,她的記憶還沒有全部恢複,還不明白從進入怡人居,到現在這短短幾炷香的時間,究竟發生了些什麽。


    走出屋子,推開小木門。


    有些刺眼的陽光映入方瓷的眼中,她下意識用手遮擋了一下,而後,看見了院中的景象。


    一名男子坐在桌子上,手旁是冒著熱氣的茶盞,桌上擺著棋盤與棋子。此刻,他正十分悠閑地自己跟自己下棋。


    視線從男子的身上移開,另一邊……


    從看見王靈韻的那一刻,方瓷的頭暈了一瞬。她扶著門框,腦中想起了王靈韻,還有在幻境中所發生的一切。她的害怕,她的無知,和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毅然決然的將幻境中那棵怪樹毀掉的勇氣。


    此刻,全都想起來了!


    -


    -


    空中的烏雲消失了,悶雷也不響了。


    顧雲氏靠在怡人居小院的圍欄上,嘴角有血跡。雖說她勉強變迴了人形,但現在的顧雲悠早已渾身綿軟無力,就如同砧板上的魚肉一般,任人宰割。


    她身前站著神情悠哉的王靈韻“夫人可與我有仇?”


    顧雲悠倔強地別開眼,看著地上的青草,不說話。


    “啊。”王靈韻就像是聽見她的迴答般,扇子敲在手上,點點頭道:“既無冤無仇,夫人又為何要……”


    王靈韻的話還沒說完,便被顧雲悠給打斷了。


    “瓷兒……”顧雲悠看著小屋門口,眼中被憂愁所覆蓋。


    王靈韻眸光一閃,沒有繼續說下去。


    方瓷盯著自己的母妃,眼眶裏早已被淚水所充盈。她想不明白,先是父皇不要她。再是哥哥拋棄她。最後……最後連……


    方瓷不願再想下去,她較少跟自己的生母來往。也許正是因為很少來往的緣故,顧雲氏在她心裏,早就變成了一個神聖的存在。


    然而如今……


    腦海中不自覺想起幻境中的遭遇,自己的無助和絕望,都是這個人——


    方瓷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都是她麵前的這個人,她的親生母親,一手操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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