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來得十分突然,在場羌國眾人都不由得一愣,不知是何人如此大膽,竟敢當麵喝止皇帝陛下的聖命?待到諸人都循聲轉頭看時,卻見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分開人群緩緩駛來,車上簾幔大張,臉上蒼白全無一絲血色斜倚在車中的卻正是身受重傷的西羌國宰相大人沙勒赫。


    元頡見他忽然到來,這一驚非同小可,頓時訝然道:“你不在府中靜心養傷,卻又跑來這裏作甚?”沙勒赫那邊並不答言,扶著幾個奴仆的手勉力支撐身體離了馬車,來到元頡馬前顫巍巍地雙膝跪了下去:“……臣鬥膽請陛下收迴成命,這屠城之事於今萬不可行……正所謂百弊而無一利……乞陛下千萬三思……”


    元頡哪裏還聽得他囉嗦這些?早飛身躍下坐騎親自上前攙扶,口中禁不住埋怨道:“此等小事你隻管差人來同朕稟報便是,何以竟不知輕重自己跑來這裏!”沙勒赫掙脫了他的手仍是跪伏在地接著道:“萬祈陛下準臣所奏之事……昔日咱們便有……有屠城之事,也不過……不過是為了威懾……敵邦而已,如今天下已定……陛下再不可……不可……不……”


    耳聽他說話的聲氣兒越來越弱,到了後來已是幾不可聞,元頡心中大急,哪裏還顧得其他,連忙大聲應承道:“是了是了,朕一切依你所言便是!你快快給朕住嘴罷!”說著他便雙臂用力硬將沙勒赫抱扶起來,又同親自同狼目一起將這位奄奄一息的宰相大人抬迴了馬車之上。


    車邊跟來的幾個相府的奴仆早慌了手腳,急忙忙都湊過來探視,元頡看見這幫人便氣不打一處來,怒喝道:“你們這些人究竟是做什麽吃的!連宰相大人都照顧不好?究竟是何人走漏了消息害得他這般操心勞力的?!朕決計不能輕饒了此人!”


    那幾個仆人登時唬得渾身發抖,一個個麵如土色都在馬車前跪倒如搗蒜般不住磕頭,皆說是昨晚城中不知何故忽然各處起火,許多百姓驚惶奔走,都嚷著羌兵要屠城之類的言語,又有鑼鼓喧囂之聲不斷;那相府所在之地原是華國太子東宮,四周自然十分繁華的,這般一嚷鬧起來,終於驚動了昏迷方醒的宰相大人。


    聽到如此言語,元頡這才又想起了昏厥在地的李無瑕——正是因為她的安排,事情才會陰差陽錯變成這般模樣,隻是如今哪裏還顧得上同她算賬?自然還是沙勒赫的傷勢更為要緊!因此元頡立即大聲向外喝命道:“你們都還愣著做什麽!還不快去相府把太醫都傳過來!”他說著又不耐煩的對著李無瑕抬了抬下巴:“還有她,先拖迴宮中去羈押起來,朕過後再同她算賬!”


    一聲令下,眾人急忙各行其是,隻有那兩名奉命屠城的將軍還一臉尷尬地站在車外,期期艾艾地問道:“陛下,如今這事……咱們是不是還……?”元頡怒道:“朕方才的話你們沒有聽到麽?!屠城之事就此作罷!你們還不趕緊收攏了人馬給朕滾迴大營去!”那二人諾諾領命之後便如同飛一般地立時整頓軍兵去了。


    沙勒赫躺在車廂之內片刻後倒是悠悠醒轉過來,此時積攢了幾分力氣,便又掙紮著向元頡說道:“多謝陛下……隻是此次屠城後果頗為惡劣,咱們須得下榜安民之外,還得著戶部分發錢糧……”元頡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給朕閉嘴!這般瑣事等你身子好了有多少做不得?偏要如今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沙勒赫閉目喘息了片刻,又睜開眼睛微笑道:“臣自己的傷勢自己知道,經此一事怕是不成了……隻是如今天下初定百廢待興……臣不甘心就這樣撒手將這攤子都丟給陛下……”聽他居然說出這樣的喪氣話,元頡真的有些急了,厲聲道:“朕不許你胡思亂想,快閉嘴給朕好好歇著,太醫就快來了!”


    說著他便伸頭向車外張望,見太醫仍無蹤影,不禁咆哮道:“怎麽太醫還不到?!當真想要朕砍了他們的腦袋麽!”車外如今隻有狼目所率的衛隊團團圍護,這些人聽見皇帝陛下如此暴怒兇狠的聲氣兒,一個個也都嚇得臉上變色心頭亂跳,急忙又派了人前去相府催傳不題。


    沙勒赫年輕俊秀的臉龐不但雪白如紙,如今連眼神也已有些渙散,他伸手握住元頡的手,斷斷續續輕聲又道:“臣為今放不下之事……便是陛下同永寧公主的聯姻……此事、此事……陛下放心去做……臣在李顯宗……周圍已有安排……這事……於江山社稷大大有利……”


    直到此刻,元頡才真切感受到,也許自己的這個左膀右臂竟是真的就要從此斷去了!他原本並非十分重情之人,在父母、兄弟這類血親的緣法上都有限得很,便是之前親弟弟元碩戰死,在他而言也不過隻算平常事而已。但唯有對沙勒赫,這人同他幼時為伴本就十分投契,這一路又兢兢業業鞠躬盡瘁輔佐著他的基業大成,在他心中,卻是個比骨肉血親更親近更重要的存在。


    可是事到如今,這萬裏江山才剛剛平定下來,難道說……難道說自己身邊最重要的這個人就要離開了?元頡又悲又急,生平第一次油然而生無可奈何之感,他隻能緊緊地握住沙勒赫的手,一連聲說道:“不會的,不會的!你決計不會死,咱們羌人何其雄偉壯碩,那些刀斧之傷又算得什麽?你便是嬌氣些,好歹也算得草原上的男兒,哪有這麽容易便死了的道理!”


    沙勒赫嘴角勾起一絲微笑,仍是一字一句地慢慢說道:“今後……還望陛下……戒除急躁之心,以寬仁待民……以……以善德施政。這天下萬邦……億萬、億萬……黎庶都是您的子民,不可存有……偏頗之心……”


    元頡隻覺得喉嚨裏像是被什麽東西哽住了,想要再喝止他不要說話,竟也發不出一絲聲音;總算這時幾個太醫跌跌撞撞地趕了過來,氣籲籲上車來給沙勒赫診脈。滿臉是淚的尉遲芳也跟著眾人一同趕了過來,隻是車廂狹小,她隻能擠在太醫後麵默默垂泣不已。


    沙勒赫仍然抓著元頡的一隻手,斷斷續續地又道:“是了,臣與這位……這位尉遲姑娘……其實、其實並無夫妻之實……臣去之後……求陛下不要難為……不要難為她,就給她……自由之身,讓她再去嫁個……嫁個好人家……”


    他話未說完,尉遲芳那邊已是放聲痛哭道:“不,不!你說過要與我成為夫妻的!我們漢人女子自來從一而終,便是你心中從來沒有過我,但我這一生一世,決計不會再有第二個夫君!”沙勒赫聞言閉了眼睛,半晌方輕聲道:“這……又是何苦?……”說完這句之後,他便就此沒了聲息,連握著元頡手掌的那隻手竟也慢慢涼了下來。元頡驚惶之下急忙向太醫叱道:“你們究竟是怎麽迴事?!昨晚不還跟朕說他的傷勢暫無大礙了麽?!”


    那醫正也不知是急的還是嚇的,滿頭都是黃豆大的汗珠,抖如篩糠般地迴道:“大人所傷之處乃是要害,昨晚臣等想盡一切法子才將傷勢暫且穩住,奈何……奈何今日又經此一變……大人如今已是心力交瘁、無法支撐……臣等罪該萬死,真是再也沒有辦法了!”


    “你胡說!當初永寧公主那麽重的傷都可以救得活,為何宰相大人你們便沒有辦法?”元頡怒不可遏道:“真的要逼朕活殉了你們全家不成!”那醫正委實沒辦法,隻得又戰兢兢掏出金針等物在沙勒赫人中、手腕等處施針。


    又過了半晌,便聽到一聲極輕的喘息之聲,沙勒赫的眼睛居然真的又緩緩睜了開來。車上諸人都是大喜過望,連方才已經哭得幾乎暈厥過去的尉遲芳也急忙止住哭聲盡力傾身來看他的情形。就見沙勒赫的目光模模糊糊逐個掃過車中諸人,最後還是停駐在元頡臉上,輕輕又道:“請陛下不必遷怒於……太醫,他們業已盡力,是臣沒有……沒有這麽長的福命罷了……”


    元頡也知他這已是最後迴光返照之時,心下酸楚之下不由得紅了眼圈,哽著聲音問道:“是了,朕如你所言便是,你……你還有什麽要同朕說的?”沙勒赫最後又笑了笑,慢慢道:“臣死之後……便在這上京……上京城外尋一處地方,隨意下葬即可……不必費事送迴塞外,也不可……厚葬……”說著,他頓了一頓,語聲倒是又連貫了些:“也免得迴去之後……這副樣子嚇到了茵琦就不好了……”


    一語既畢,他雙目緩緩闔起,一代賢臣良相竟然就此溘然長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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